森林已在我腳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頭,
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
該有一個人倚門等我,
等我帶來的新書,和修理好了的琴,
而我祇帶來一壺酒,
因等我的人早已離去。

雲在我底路上,在我底衣上,
我在一個隱隱的思念上。
高處沒有鳥喉,沒有花靨,
我在一片冷冷的夢土上……
森林已在我腳下了,我底小屋仍在上頭,
那籬笆已見到,轉彎卻又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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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凝望流星,想念他乃宇宙的吉普賽,
在一個冰冷的圍場,我們是同槽拴過馬的。
我在溫暖的地球已有了名姓,
而我失去了舊日的旅伴,我很孤獨,

我想告訴他,昔日小棧房炕上的銅火盆,
我們併手烤過也對酒歌過的--
它就是地球的太陽,一切的熱源;
而為什麼挨近時冷,遠離時反暖,我也深深納悶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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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再流浪了,我不願做空間的歌者,
 寧願是時間的石人。
然而,我又是宇宙的遊子,
 地球你不需留我。
這土地我一方來,
 將八方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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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失去了它
    想像是鼓翼亡走了
    或許折返山林
    如我此刻竟對真理等等感到厭倦
    但願低飛在人少,近水的臨界
    且頻頻俯見自己以鴥然之姿
    起落於廓大的寂靜,我丘壑凜凜的心

               --摘自心之鷹(1992)


  一隻鷹曾經來過,然後竟走了,再也沒有蹤影。
  這發生在去年秋冬時際。應該就是秋冬之交,陽光最明亮最暖和的時候,而海水也一向湛藍,每天和天空遙遙映照,彼此更深更高。
  那時我們才住進這靠海的公寓不久,對於窗外一切都很好奇,覺得若是隨時這樣睜大眼睛向外看,可預期的,將隨時發現一些甚麼,例如晨旭和晚霞怎樣起落,風雲如何變化,島嶼的顏色,船過水痕,甚至可能看到沙魚的尾鰭吧——據說這水域是繁殖沙魚的。我們住在九樓高處,若是有耐性的話,是可以看得很遠。起初的確如此,對於這陌生的風景懷抱著一種純樸善良的觀點,熱中,有情,於是便不斷調整著焦距,但願能將它看得仔細。仔細而不太清楚就是最好;但願由它保留某些神秘,使我因此更持久地追尋,不能理解所以便追尋著了,當然我並不知道我在追尋甚麼,或者為甚麼曾經追尋,雖然熱中,有情。
  近午的時刻,我記得那一天是近午的日頭璀璨的時刻,我走近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前,神色想當然是稍微疲倦而悚然的,從書稿裡收回來的形容總不外乎稍微如此,而室內悄然無聲,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那時,本來從東南方向拂照進來的陽光已經撤退殆盡,然而四壁依舊閃著溫暖的,可能傳自遠方海面璘珣的水影。我看到一隻鷹。
  原來就是你。
  原來前幾天盈盈說她看到一隻大鳥停在陽台外鐵欄杆上,那大鳥就是你。她說你從那邊怎麼樣怎麼樣就飛過來了,以美麗的姿態飛了過來,並且停駐在我們髹漆蘋果綠的欄杆上。她說你很大而且很英挺,很勇敢的樣子。她說:「不是一隻普通的鳥。」
  我說可能是鷹。有人告訴我這一帶本來就是鷹鷲之鄉,尤其靠近山林和海邊一帶,是放任地聽憑那強勁的骨血在生息繁殖的。這個說法有充分的證據,何況五嶺之南自古便是鷹與蛇的世界;這個說法想來比關於沙魚的謠言可靠得多。盈盈雙手一比:「這麼大!」我猜測說道:「是一隻小鷹。」
  現在它的的確確站在那裡,就在離我咫尺的玻璃門外,讓我這樣驚訝地看見它,並且也以它睥睨的風采隨意看我一眼,彷彿完全不在乎地,這鷹隨意看我一眼,目如愁胡,即轉頭長望閃光的海水,久久,又轉過頭來,但肯定並不是為了看我。它那樣左右巡視,想來只是一種先天倨傲之姿,肩頸接觸神經自發的反應,剛毅,果決,凜然。我屏息看它,在陽光裡站著,蘋果綠的欄杆背後有深藍浩瀚的海水,以及不盡綿亙的天,展開的是無窮神秘亦復平常的背景,交錯升降的一種稀薄的音樂忽遠忽近。這一切我都看見,聽見。
  鷹久久立在欄杆上,對我炫耀它億載傳說的美姿。它的頭腦猛厲,顏色是青灰中略帶蒼黃;它雙眼疾速,凝視如星辰參與商,而堅定的勾喙似乎隨時可以俯襲蛇蝎於廣袤的平蕪。它的翮翼色澤鮮明,順著首頸的紋線散開,聚合,每一根羽毛都可能是調節,安置好了的,沒有一點糾纏,衝突,而平整休息地閤著,如此從容,完全沒有把我的存在,我好奇的注視放在心裡。它以如鐵似鍊的兩爪緊緊把持著欄杆,左看若側,右視如傾。
  或者,我心裡快速閃過許多不同的形象和聲音。或者在遙遠另外一個世界,我也曾經與它遭遇過,以同樣的好奇,驚訝,和決心長久記住它的一份誠意,攫捕它,不是用網羅箭矢,用詩:

     他以屈曲的雙手緊握危崖;
     接近太陽在或許的寂寞地點,
     他屹立,世界大藍圍他一圈。

     皺紋的海在他底下匍匐扭動;
     從青山一脈的崇墉,他長望,
     隨即翻落,如雷霆轟然破空。

     He clasps the crag with crooked hands;
     Close to the sun in lonely lands,
     Ringed with the azure world, he stands.

     The wrinkled sea beneath him crawls;
     He watches from his mountain walls,
     And like a thunderbolt he falls.
               (Alfred, Lord Tennyson)

  我們的鷹剎那間似乎受到干擾,就在我默默誦完六行殘缺的英詩剎那,迎著千萬支震撼的金陽,它真的翻身落下,勁翮二六,機連體輕,兩翼健壯地張開,倏忽而去,在眩目的日影和水光間揚長相擊,如此決絕,近乎悲壯地,捨我而去。我聽到鐘響十二,正是亭午。
  這以後它就不曾來過。盈盈顯然很希望能看到它回來,穿過海水和日光湧動的大氣,或者晨昏的煙靄,季節的雨霧,但它都沒有再出現過,我們的鷹。有時我不期然站在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前,正午鐘響,總不免悚然凝望,彷彿搜索著,很希望看到它對我飛來,但它好像竟走了,我們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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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是遺失了你,或是遺忘了你。我無法聽到你的聲音,我無法看到你的字跡,得不到你的訊息,甚至不再能確定你是否存在;存在於何處?存在於什麼樣的狀態?
  連我的思念也無法確定了。我開始疑問:我真的認識過你,擁抱過你,熱烈地戀愛過你嗎?
  你最後說的話彷彿是:「一切都如此虛惘。」
  是什麼原因使生命變得如此虛惘?親情,友誼,愛,信仰與價值,在一剎那間土崩瓦解。Ly's M,在那最虛惘的沮喪裡,我們還會記憶起曾經彼此許諾過的愛與祝福嗎?
  我行走在烈日赤旱的土地上。大約是高達攝氏三十七、八度的高溫。漫天塵土飛揚。我感覺到皮膚被陽光炙曬的燙痛。眼睛睜不開,日光白花花一片。我覺得在昏眩中彷彿有一滴淚水落下。落在乾渴的土中,黃土上立刻有一粒濕潤的深褐色斑痕。但隨即又消失了。塵土飛揚起來,很快掩埋了斑痕;也許只有我自己仍記憶著有一滴淚落在某一處乾旱的土中罷。
  我走在熱帶叢林裡一座被遺忘了數百年之久的古城廢墟中。Ly's M,我的心和這古城一樣荒蕪。石柱傾頹,城牆斷裂,藤蔓糾纏著宮殿的門窗。我在廢墟中尋求你,尋找曾經存在的繁榮華麗,尋找那曾經相信過美與信仰的年代。
  這個城叫做「安哥」,在十世紀前後,曾經是真臘國繁盛的王都所在。賈雅瓦曼王修建了方正的王城,有寬廣的護城河,架在河上平直的石橋。石橋兩側是護橋的力士與神祇,抓著粗壯的大蛇的軀幹,蛇身也就是橋邊的護欄,橋端七個大蛇頭高高昂起,雕鏤精細,栩栩如生,使人想見繁盛時代入城的壯觀。
  城的中心有安哥窟,「窟」從當地「WAT」的發音譯成,原意應該是「寺廟」。
  這是被譽為世界七大奇景的建築,一部分是城市,一部分是寺廟;一部分屬於人的生活,一部分留給神與信仰。
  寬闊的護城河,有一級一級的臺階,可以親近河水,水是從自然的河流引來,繞城一周,好像河水到了這裡也徘徊流連了。
  河中盛開著蓮花,粉紅色與白色兩種。白色的梗蒂都是青色,常常被縛成一束,供在佛前。
  男女們都喜歡在水中沐浴,映著日光,他們金銅色的胴體,也彷彿是水中生長起來的一種蓮花。
  幾乎常年都有富足的陽光和雨水,人的身體也才能如蓮花一般美麗罷。
  男女們在水中詠唱,歌聲和流水一起潺潺緩緩流去。小孩們泅泳至水深處,把頭枕在巨大的蓮葉上,浮浮沉沉。他們小小的金色的身體晃漾著,好像期待自己是綠色蓮葉上一粒滾動的水珠。
  水珠在一片蓮葉上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地承護著。風輕輕搖曳,似乎生怕一點閃失,水珠就要潰散失滅了呀!Ly's M,你知道,我如何也時時在謹慎祈祝中,害怕失去你,害怕你會在一剎那間消逝,如同那潰散失滅的水珠,我再也無處尋找。
  「一切都如此虛惘。」
  Ly's M,什麼是不虛惘的呢?國家、朝代、繁華,城市,以及蓮葉上明亮晶瑩的一滴水珠。
  我在這個荒廢於叢林中的城市中尋找你。一塊一塊石砌的城牆,因為某一天一粒花樹的種籽掉進了隙縫,因為充足的雨水和陽光使種籽生了根,發了芽。花樹長大了,鬆動了城牆的結構。石牆被苔蘚風蝕,被藤蔓糾纏,被植物的根侵入,石牆崩坍了。最後巨大的城市與宮殿被一片叢林淹沒。蛇鼠在這裡竄跳,蜥蜴和蜈蚣行走在廢棄的宮殿的長廊上。Ly's M,經過好幾百年,當這座城市被重新發現,到處都是蜘蛛結的網,每一個角落都麇集著腐爛發出惡臭的動物敗壞的屍體。
  「一切都如此虛惘!」
  Ly's M,我們將任由內在的世界如此壞敗下去嗎?你知道一切的虛惘可能只是因為我們開始放棄了堅持。
  我們光明華麗的城被棄守了。
  我們放棄了愛與信仰的堅持。
  我們退守在陰暗敗壞的角落,我們說:「一切都如此虛惘。」
  我們曾經真正面臨過歷史、生命、時間與存在最本質的虛惘嗎?
  當我緊緊地擁抱著你的時刻,我知道那是徹底虛惘的嗎?你的富裕的肉體,你的堅強的骨骼,你的飽滿的渴望被愛撫與擁抱的肌膚,你的熱烈的體溫,你大膽表示著慾望的眼睛,你豐潤鮮紅的嘴唇,你的亢奮起來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Ly's M,我在那激動的時刻,覺得眼中充滿了淚,因為,我每一次都經歷著一種真實,也經歷著一種虛惘。知道你的肉體和青春,一如朝代與城市的繁華,一旦被棄守,就將開始敗壞凋零,一旦喪失了愛的信仰,就將發出腐爛的氣味;一旦把自己遺棄囚禁在窒悶的黑暗中,紛亂的蛛網就將立刻在身體各個角落結成窠巢了。
  Ly's M,你真的看到過虛惘嗎?
  蓮花池的水乾涸了。蓮花被雜草吞沒。許多肥大的鱷魚在泥濘中覓食。枯木上停棲著幾隻烏龜,伸長了頸項,凝視著暴烈的陽光,一動也不動,彷彿他們預知了虛惘,預知了生命與死亡沒有差別的寂靜狀態。
  你還要看更虛惘的景象嗎?
  那些用石塊堆疊到直入雲霄的寺廟的高處,高達數丈的巨大佛頭,崩散碎姴了,仍然可以看到維持著一貫笑容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寧靜端正悲憫的笑容,Ly's M,如同你在某一個清晨對我的微笑,而今,我應該了解,那一切不過是虛惘嗎?
  這裡不只是一個傾頹的宮殿,這裡是一個棄守的王朝,一個棄守的城市。因為敵人的一次入侵,他們忽然對自己的繁華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們決定遷都,他們決定離開,他們無法再面對現實中困難的部分。他們跟自己說:「放棄罷!」於是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便被棄置在荒煙蔓草中了。
  Ly's M,我們也要如此離棄愛與信仰嗎?
  我走在這廢棄荒蕪的城市,彷彿每一個巷弄都是你內在的心事,糾結纏繞在藤蔓,野草,蟲豸和頹圮的石塊中;但我仍然走進去了,走進那幽暗的,閉窒的,微微透露著潮氣與霉味的幽深而複雜的巷弄,看一看這個城市被棄守之後的荒涼。
  Ly's M,我們的愛第一次如此被棄守了,如一座荒涼的城。
  我攀登到城市的最高處,冒著傾頹崩垮的危險,爬上陡峭高峻的石階,在斷裂,鬆動的石階上一步一步,渴望到達最高的頂端。那在遙遠的高處向我微微笑著的佛的面容,祂閉著雙目,但他似乎看得見一切心事的悲苦。
  「祂看得見嗎?」
  同行的一名穿黑衣的德國青年尖銳地嘲諷著。
  是的,Ly's M,祂看得見嗎?
  我們無法了解,為什麼盛放的花趨於凋零;我們無法了解,輝煌的宮殿傾頹成為廢墟瓦礫;我們無法了解,青春的容顏一夕間枯槁如死灰;我們無法了解,彼此親愛卻無法長相廝守;我們無法了解,侮辱、冤屈、殘酷有比聖潔、正直、平和更強大的力量。
  「祂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我想這樣說,但我看著那穿黑衣的青年憤懣的表情,心中有了不忍。
  我們或許還活在巨大的無明之中罷。我們無法知道愛為何變成了冷漠,信任變成了懷疑,忠誠變成了背叛,關心變成了疏離,思念與牽掛變成固執在幽閉角落的自戕的痛楚。
  我在瓦礫遍地、蔓草叢生的廢墟中思念你,Ly's M,如果這個城市是牢固的,它為何如此荒蕪了?我們的愛,若是堅定的,為何如此輕易就消逝斷絕了?
  我要藉著你參悟愛的虛惘嗎?如同歷史藉著這城市參悟了繁華的幻滅。
  那豎立在城市最高處的巨大佛像,仍然以靜定的微笑俯看一切。
  「祂看得見嗎?」
  在我攀登那長而窄的階梯,幾度目眩、幾度心悸、幾度腿軟,在放棄的邊緣,也許是那名穿黑衣的青年一句憤懣的話語,使我安撫了急促的喘息,安撫了躁動起來的心跳,想看一看信仰的高處,究竟看到了什麼,或看不到什麼。
  Ly's M,我走在步履艱難的階梯上,想遺忘你,想停止下來,不走了,想退回去,退到不認識你的時刻;想告訴自己:一切究竟只是虛惘。
  在炎炎的烈日下,我汗下如雨,氣急心促,淚汩汩流溢。Ly's M,我看到許多無腿無臂的軀幹,張著盲瞎的眼瞳,喑啞著聲音,乞討著一點錢和食物。他們布滿嗡聚在一級一級的台階上。他們匐匍著,在臺階上如蟲蛆一般蠕動。他們磨蹭在石塊上留下的斑斑血跡,重重疊疊,好像繁花、好像朝代的故事,一路塗抹在通往最高佛所的路上,而佛仍如此靜定微笑。
  「祂看得見嗎?」
  我大約了解了那穿黑衣的青年苦痛的吶喊了。
  八百年前這個城市被棄守了,他們害怕鄰近強大起來的國家。他們把國都搬遷到河流下游去,重新興建了宮室。但是戰爭並沒有因此停止,災難在數百年間如噩夢一般糾纏著這個似乎遭天譴的國家。
  廢棄的王城牆壁上浮雕著載歌載舞的女子。她們梳著高髻、戴著寶冠。她們流盼著美麗的眼神,袒露著飽滿如果實的胸脯。她們腰肢纖細,如蛇一般微微扭動。裸露的手臂和足踝上都戴著飾滿鈴鐺的金鐲飾物。一旦她們輕輕舞動,整個寧靜的王城的廊下便響起了細碎悠揚的樂音。她們豐腴的肉體在岩石的浮雕中散發著濃郁的香味,穿過幽暗的長廊,彷彿述說著一次又一次毀滅與戰爭的故事。她們對毀滅無動於衷,她們自己也常常缺斷了頭臉,或者眉目被剷平了,或者因為宮殿結構崩塌,她們的身體也分裂開來,變成被肢解的肉體。
  Ly's M,許多人來到這裡,是為了觀看及讚嘆八百年前王城偉大的工程和雕刻及建築藝術的華美精緻,那些因為年久崩頹而肉體分離的美妙的天女浮雕的舞姿,雖然殘破,仍然使觀賞者嘖嘖稱奇。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從遙遠的地方來,也是為了欣賞久聞盛名的藝術之美罷。但是,他似乎被另一種畫面震驚了。他們看的不只是一個古代王城的崩潰瓦解,他看到每一個王城廢墟的門口擁集著在戰爭中炸斷手腳,被凌虐至眼盲、耳瞎、面目全非的各式各樣活人的樣貌。他們匍匐在地上,向來至面前的遊客們磕頭,求乞一點施捨。瞎眼的口中喃喃說著:謝謝,謝謝。喑啞的喉頭咕嚕著如被毒打的狗一般低沉而模糊不清的聲音。炸斷了手腳的,如一個怪異的肉球,在遊客的腳下滾動攀爬,磨蹭出一地的血跡。
  那穿黑衣的青年被眼前的景象震嚇住了,他或許覺得「人」如此存在是一種恥辱與痛苦罷。如果「人」是可以如此難堪卑微如蟲蛆般活下去,那麼,那些宮殿牆壁上精美的天女舞姿,那些據說花費上萬工匠精心雕鑿的美術傑作,又都意義何在呢?
  大河混濁著黃濃的泥沙,像一條泥濘之河,漂浮著腐臭的動物屍體和污穢垃圾,但是仍然洶湧浩蕩地流下去。
  Ly's M,我們會不會陷溺在這條泥濘的大河中,一切已開始腐爛敗壞,卻又不得不繼續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恐懼你失去純樸美麗的品質,遠甚於我恐懼失去你。
  我們若不認真耕耘,田地就要荒蕪了。如同這樣華美繁榮的城市,一旦被放棄了,就只是斷磚殘瓦的廢墟。
  我恐懼自己的改變,恐懼自己不閱讀,不思考,不做身體的鍛鍊與心靈的修行,失去了反省與檢查自己行為的能力。在鏡子裡凝視自己,看到肉體日復一日衰老,但仍能省察堅定的品格與信念,如同對你如此一清如水的愛戀。因此,我並不恐懼失去你,我恐懼著我們的愛戀也像許多人一樣變成一種習慣,失去了共同創造的意義,變成一種形式,失去了真正使生活豐富的喜悅。
  Ly's M,一個城市,沒有努力活出自己的勇氣,卻以談論他人的是非為口舌上的快樂,這個城市就不會有創造性的生活,也不會有創造性的文化。
  但是,我要如何告訴你這些呢?我要如何使你在如此年輕美麗的歲月,不會掉進那些自己不快樂,也不允許他人快樂的愚庸的俗眾的腐爛生活中去呢?
  我凝視你,我想辨認我一向熟悉的你最優美的本質。我看到你在說話,蠕動的下唇上有一粒白色的膿點。我忍不住伸手輕輕觸碰。我說:「上火了嗎?」
  你被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呆了一會兒,靜下來,不再說話,但也彷彿一霎時不知道要說什麼。
  「痛不痛?」我問。
  你仍然沒有回答。
  突然的靜默橫亙在我們中間。
  靜默似乎使人恐懼,但是,其實生命中靜默的時刻遠比喋喋不休的習慣重要;愛情也是如此,沒有靜默,是沒有深情可言的。
  我思維著我們之間的種種:愛、思念、慾望、離別的不捨、眷戀與依賴,但是,我們似乎也忽略了,各自在分離的時刻一種因為思念與愛戀對方而產生的學習與工作上的努力;在身體與心靈的修行上,我們都以此自負地進步著。如同每一次久別重逢,我們長久擁抱,在渴望對方的身體時,我們或許也是渴望著藉此擁抱自己內在最隱密、最華貴、最不輕易示人的崇高而潔淨的部分罷。
  我是如此真實而具體地愛戀著你。因為愛戀你而使得生命變得充實而且有不同的意義。
  在圓月升起的夜晚,我低聲讀給你聽新作的詩句;在潮汐靜靜襲來的清晨,看黎明的光從對岸的山頭逐漸轉亮;在全麻的畫布上用手工製作的顏料,一筆一筆描繪你的容顏;在世界每一個城市的角落思念你,彷彿你一直近在身邊,是孤獨與寂寞時可以依靠的身體,也是歡欣喜悅時可以擁抱的身體。Ly's M,你對我如此真實而具體,從來不曾缺席過。
  你曾經擔心我在長久的旅途中因為想念你而孤獨,寄來了裸身的照片。那些照片是美麗的。但是,Ly's M,我無法在照片中想念你。照片裡沒有你熱烈的體溫,照片裡無法嗅到你如夏日土地一般曠野的氣味。照片裡也沒有使我感覺到你如同退潮時逐漸新露出來的沙地一般平整細緻的肌膚的質地。Ly's M,愛無法被簡化,我仍然願意用一句一句的詩,細細地織出我的思念;我仍然願意回到畫布前,一筆一筆,用最安靜眷戀的心,重新創造出深藏在我心中你全部肉體與心靈上的完美。
  在我的思念和眷戀中,你不曾缺席過。
  在走過最悲苦的土地時,都因為有對你的愛戀,使我相信一切人世間的境域都將如你的心地一般華美充實。
  許多乞丐像覓食的蒼蠅,麇集在外來的觀光客身旁。觀光客不斷掏出錢來,他們給著給著,從原來真心的憐憫悲哀,變成厭煩,變成憤怒。他們似乎憎恨著自己的無情,「怎麼可以對人間的苦難視而不見呢!」他們在心裡不能饒恕自己。但是在戰爭中的受虐者實在太多了,那些無人照顧的孩子,三歲四歲,像被遺棄的狗,髒臭醜陋,圍繞在觀光客前:「一元,一元」,用怪異的英語重複著同樣的詞彙。
  觀光客掏光了所有的零錢,但是他們仍然不能饒恕自己,他們的慈悲,他們的人道主義都被這樣一群一群多到無法計算的如棄狗一般的小孩弄得狼狽不堪。
  原來慈悲這樣脆弱,原來人道主義如此不堪一擊。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頹喪地依靠著一段牆,無奈地含著眼淚。而那如覓食蒼蠅的孩童仍然緊緊圍繞著他:「一元,一元」,他們使所有生存的尊嚴與意義完全瓦解,他們只是那麼具體地告訴人們活著的下賤、邋遢、卑微,無意義。
  我們的信仰都被擊垮了,如同一座被棄守的城。
  Ly's M,我徹底虛惘沮喪的時刻,流著不能抑止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呼叫你的名字,彷彿那聲音裡藏著唯一的救贖。
  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對你說:「前世我們一起讀過一段經,這一生就有了肉身的緣分。」
  我相信這肉身中有我救贖自己的因緣。
  在酷旱的夏日,我在心中默念著經文的片段,走到巨大如傘蓋的樹下靜坐。靜坐之初,許多動念,包括額上滴下來的汗水,包括你時時浮現的眼眸和嘴唇,包括嗡嗡在耳邊旋繞不去的昆蟲。感覺到閉目的靜默外陽光搖晃閃爍,感覺到肉體如此端坐裡諸多慾望的紛擾,感覺到心事如此靜定,而思緒繁亂,彷彿時時都在放棄與潰散的邊緣,要在一念的專注裡更恆久堅定守護,才不至於在半途的虛惘中功虧一簣。
  Ly's M,你不會了解,你是幫助我守護愛與信念的力量。
  在我重新從靜坐中回來時,已是黎明初起的清晨。淡薄的霧氣在樹林間緩慢消散。初日安靜的陽光一線一線在枝椏和葉隙間亮起。可以聽見遠處的河流上有了早起浣洗衣物的婦人,在水聲和歌聲裡工作,把長長的絳紅色的布匹在河水中漂洗。當我從意識中覺醒時,沉睡的肉身的每一個部分也才慢慢甦醒了過來。視覺微微啟明,有光影和形狀以及逐漸鮮明起來的色彩。我靜靜轉動眼球,感覺視網膜上開始映照意識的層次。我俯耳諦聽,在晨風徐徐裡,即使鳥雀紛雜的吵鬧啼鳴,也不曾遮蔽我如斯清晰地聽到你此刻仍在酣睡中的微微鼻息,聽見你在夢魘中怔忡掙扎。而我持續唸誦的經文,終於使你遠離夢魘驚懼,在清明醒來前的一剎那間有了思念我的滿足的微笑。
  我感覺到呼吸在鼻腔到肺葉中輪替的秩序。是肺葉中許多許多細小的空間,從完全的空,開始慢慢被吸入的氣體充滿。那帶著清晨杉木與泥土清香的空氣,如此飽滿而具體地使整個胸腔充滿。彷彿潮水滲入沙地,每一個空隙都完整地被流溢充滿,到了沒有餘裕的空間。一種在飽滿的幸福中緩慢的釋放,每一個空隙徐徐呼吐出細細的氣體。每一個空隙還原到完全空的狀態,好像瓶子被注滿水,又把水徐徐倒出。Ly's M,瓶子在被注滿時的幸福,以及瓶子在等待被注滿時完全虛空狀態的幸福,也許是兩種不同的喜悅罷,如同我在擁有你和渴望等待你是兩種不同的快樂。
  我感覺到輕觸上頷的舌尖有著微小的芳甘,感覺到唾液在口腔四處的滋潤。我以舌尖舔觸牙齦,細數每一粒如貝類的牙齒排列的關係。我以舌頭滋潤嘴唇,感覺最細微的肉體柔軟的變化,彷彿舌頭的柔軟和嘴唇的柔軟將彼此配合著發出聲音來了。
  並沒有聲音。也許清晨靜寂,我的肉身尚在覺醒之中。我盤踞的兩腿重新感覺到肉身的重量。我微微轉動足踝到趾尖,我感覺到小腹到股溝間一種體溫的迴流,彷彿港灣中的水,在那裡盤旋不去了。使全身微微熱起來的力量,便從那裡緩緩沿著背脊往上攀升,穿過腰際兩側,到肩胛骨。彷彿攀登大山,在艱難的翻越過後,有小小的停息,爾後再從兩肩穿越頸項,從腦後的顱骨直上頭頂的顛峰。
  我要如此做肉身的功課啊!
  也許因為荒怠了肉身的作業罷,我們才如此容易陷溺在感官的茫然中,任由感官慾念的波濤沖擊,起起伏伏,隨波逐流,不能自已。
  肉身的作業,是在肉體上作理智的認識,重新認識一個純粹由物質構成的身體。肌肉,骨骼,毛髮,每個器官的位置和條件,呼吸和血流的秩序,心跳脈動的節奏,Ly's M,我這樣重新認知了自己的身體。彷彿再一次走進廢墟瓦礫的安哥城,看到一切殘壞坍塌的柱樑楣拱,看到物質結構的瓦解崩頹,不再有感傷的動念,只是從物質的成住壞空上知道了自己肉身的極限。
  「一切都如此虛惘!」
  是的,我深愛的Ly's M,我在肉身裡了悟虛惘。我在肉身裡的眷戀、貪愛、不捨,其實也正是去修行肉身的基礎罷。
  今日在大樹下靜坐,肉身端正,一心思念你。有時心中震動,眼角滲流出淚水。淚液在臉頰上滑下,感覺到一種微濕冰涼,但瞬即也就消逝。
  靜坐中有四處走來的人。他們彼此嘻笑推擠,爭先恐後搶佔樹下的一席之地。我知道他們是我在荒蕪的城中遇見過的人。他們大多是貧窮者、殘疾者、癡愚者、斷腿缺手、瞎眼或喑啞。但是他們和我一樣,都如此貪愛肉身。我可以感覺到那雙腿從膝關節以下鋸斷的男子,努力著在樹下把剩下的腿股擺成盤踞的姿勢。他努力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滿意的樣子,別人看起來仍然歪斜可笑,他已是一心端正著靜默起來了。我耳邊聽到那喑啞的喉嚨,含糊不清地唱讚著經文,據說是在戰爭的大屠殺中被虐害,割去了舌頭,以懲罰他在革命前以歌聲聞名的罪,Ly's M,我在那喑啞古怪的喉底滾動的聲音裡聽到了他未曾失喪美麗一如往昔的聲音。
  我在樹下靜坐,與這些肉身為伴侶,知道或許一起唸過經文,來世還會有肉身的緣分,如同此時的我和你。
  在這個荒棄在叢林的廢墟,在一切物質毀壞虛惘的現世,在大屠殺過後的戰場,四處是不及掩埋的屍體,活下來的眾多肉身裡,無舌、無眼、無耳、無鼻、缺手、斷腿,Ly's M,我是在這樣的道場開始重新修行肉身的功課。
  那名在戰爭中被酷刑剜去了雙目的美術老師,顫動著她深凹瘢疤的眼眶,似乎仍然看到了琉璃或琥珀的光華,看到了金沙鋪地,以及滿天墜落的七寶色彩的花朵。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眼、耳、鼻、舌,犯了如此的罪業。剜眼、刺耳、割鼻、斷舌,肉身的一切殘害似乎隱喻著肉身另一層修行的意義。
  但是,我還不能完全了悟。
  如同我還不能知道為什麼我們的肉身相遇或離棄。
  不能完全了悟虛惘與真實之間的界限。
  在這個細數不完戰爭的罪行的場域,田地裡仍然掩藏著遍布的地雷。每一日都有無辜的農民或兒童,因為工作勞動或遊玩發生意外。每一日都增加著更多肉身的殘疾者。他們哀嚎哭叫,在簡陋的醫療所割鋸去腐爛的斷肢,草草敷藥包紮。不多久,就磨磨蹭蹭,嘗試著用新的肉身生活下去。磨磨蹭蹭,擠到廟宇的門口,和毀壞的城市一起乞討施捨。
  毀壞的城市曾經華美繁榮過,毀壞的身體也曾經健全完整過。
  在無眼、無耳、無鼻、無舌的肉身裡,依然是色、聲、香、味的世界。
  我看到那憤懣的穿黑衣的青年也自遠處走來樹下,在與眾多肉身的推擠中,他也將來樹下一坐嗎?
  Ly's M,我也看到了你,我知道,在色、聲、香、味、觸的世界裡,我還要找到你,與你一同做肉身未完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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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一枚果核底爆裂聲震醒了的
渾沌底睡意
哭著──不知到底該怎樣纔能讓夜
這頭頑固而笨重的駱駝
穿過那針孔
微茫,不透風的黎明。

隱約自己是一線光
仰泳於不知黑了多少個世紀的深海中
萬籟俱寂
只有時間響著:卜卜卜卜
像焦急地等那人來時纔歇止的
誰底清澈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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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鱈魚底淚眼裏走出來的七月啊
淡淡的,藍藍的,高高的。

荻奧琴尼斯在木桶中睡熟了
夢牽引著他,到古中國穎川底上游
看鬢髮如草的許由正掬水洗耳
而鯤鵬底魂夢飆起如白夜
冷冷的風影瀉下來,自莊周底眉角……

悲世界寥寂如此惻惻又飛回
飛入華爾騰湖畔小木屋中,在那兒
梭羅正埋頭敲打論語或吠陀經
草香與花香在窗口擁擠著
獵人星默默,知更鳥與赤松鼠默默……

醒著,還是睡著聰明?七月想
湛然一笑,它以一片楓葉遮起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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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溟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幾千里也,怒而飛……
──莊子

絕塵而逸。回眸處
亂雲翻白,波濤千起;
無邊與蒼茫與空曠
展笑著如回響
遺落於我蹤影底有無中。

從冷冷的北溟來
我底長背與長爪
猶滯留著昨夜底濡濕;
夢終有醒時──
陰霾撥開,是百尺雷嘯。

昨日已沉陷了,
甚至鮫人底雪淚也滴乾了;
飛躍啊,我心在高寒
高寒是大化底眼神
我是那眼神沒遮攔的一瞬。

不是超越,必須超越─
不是追尋,必須追尋─
雲倦了,有風扶著
風倦了,有海托著
海倦了呢?隄倦了呢?

以飛為歸止的
仍須歸止於飛。
世界在我翅上
一如歷歷星河之在我膽邊
浩浩天籟之出我脅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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枕著不是自己的自己聽
聽隱約在自己之外
而又分明在自己之內的
那六月的潮聲
 
從不曾冷過的冷處冷起
千年的河床,瑟縮著
從臃腫的呵欠裏走出來
把一朵苦笑如雪淚
撒在又瘦又黑的一株玫瑰刺上
 
霜降第一夜。葡萄與葡萄藤
在相逢而不相識的星光下做夢
夢見麥子在石田裏開花了
夢見枯樹們團團歌舞著,圍著火
夢見天國像一口小麻袋
而耶穌,並非最後一個肯為他人補鞋的人

 
附註:
小麻袋,巴黎聖母院女主角之母「女修士」之綽號。曾為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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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之中誰是無罪的,誰就可以拿石頭打她。」
--約翰福音8:7

這是什麼生活?
眼睛吊著,一顆蜘蛛之絲的心吊著
想著那「或者」!也許
他,是一個奇蹟,香客似的
不雷吼,不橫眉豎目
沒有腋臭,沒有濃髭如麥芒
甚至,沒被毒蛇咬過……

這是什麼生活?
在安息日我獨不得安息!
我必須儘早把疲倦包紮好
把茶花女不戴的花戴起
把上帝恩賜我的那張光煥的臉藏起
重新髹漆!以貞靜與妖冶
以天堂與地獄混合的油彩。

我必須以同等的忍耐與溫柔
親近每一個仇敵般親近著我的。
不管他是小白樺,還是枯柳
不管他是巴拉巴 (1) ,還是耶穌
更不問他是從天狼星外來?
還是從木馬餓空的腹中
他底名字是蟹行?還是人立……

當夜色驟亮時
我必須努力忘記我是誰!
當獵人底貓兒眼穿過荒野底呼喚 (2)
當我像野荸薺一般連根被拔起……
沒有一扇天窗比這一扇更低、更暗
沒有一道扶梯比這一道更瘦、更陡
盲目與盲目對視著崩眩的虛無!
這是什麼生活?

一年三百六十日,三百六十日風雪!
我囚凍著,我被囚凍著
彷彿地獄門下一把廢鎖──
空中嘯的是鳥,海上飛的是魚
我在那裏?既非鷹隼,甚至也不是鮫人
我是蟑螂!祭養自己以自己底肉血。

過來的人們說:在天國,在六月
月亮的白,不是太陽的那種白:
如果她 (3) 一眼就把你曬黑
傾約旦河之水也難為澡雪 (4) 。
當審判日來時,當沉默的泥土開花時
你將拌著眼淚一口一口嚥下你底自己
縱然你是蟑螂,空了心的。在天國之外,六月之外。
 
附註:

1. 巴拉巴,巨盜名。與耶穌同時。
2. 約翰躑躅荒野,呼喚罪人:「悔改吧,天國
 已經近了!」
3. 月屬陰性,以象徵罪與媚惑。故云。
4. 莊子:「澡雪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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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起伏的背影 擋住哭泣的心
有些故事不必說給每個人聽
許多眼睛 看的太淺太近
錯過我沒被看見那個自己

用簡單的言語 解開超載的心
有些情緒是該說給懂的人聽
你的熱淚 比我激動憐惜
我發誓要更努力更有勇氣

*等下一個天亮
 去上次牽手賞花那裡散步好嗎
 有些積雪會自己融化
 你的肩膀是我豁達的天堂

 等下一個天亮
 把偷拍我看海的照片送我好嗎
 我喜歡我飛舞的頭髮
 和飄著雨還是眺望的眼光*

#時間可以磨去我的稜角
 有些堅持卻永遠磨不掉
 請容許我小小的驕傲
 因為有你這樣的依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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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光是琥珀 淚一滴滴被反鎖

情書再不朽 也磨成沙漏

青春的上游 白雲飛走蒼狗與海鷗

閃過的念頭 潺潺的溜走

 

#命運好幽默 讓愛的人都沉默

 一整個宇宙 換一顆紅豆

 回憶如困獸 寂寞太久而漸漸溫柔

 放開了拳頭 反而更自由

 

慢動作 繾綣膠卷 重播默片 定格一瞬間

我們在 告別的演唱會 說好不再見

 

*你寫給我 我的第一首歌

 你和我 十指緊扣 默寫前奏

 可是那然後呢

 還好我有 我這一首情歌

 輕輕的 輕輕哼著 哭著笑著

 我的 天長地久

 

Repeat #

 

長鏡頭 越拉越遠 越來越遠 事隔好幾年

我們在 懷念的演唱會 禮貌的吻別

 

Repeat *

 

陪我唱歌 清唱你的情歌

捨不得 短短副歌 心還熱著

也該告一段落

還好我有 我下一首情歌

生命宛如 靜靜的 相擁的河

永遠 天長地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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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是這小島接近大陸,秋來的時候,秋便來了。季節的遞轉那麼真確那麼明顯。早晨起來,看到許多黃葉,鋪在沙地上,風聲殺殺,越是冷清了,越是寂寞了。
  離開東海到今天正好四個月,日子堆高,懷念愈深。黃昏島上下過一場雨,從城裡回來,淋得一身濕透,在吉普車裡看路兩邊飛逝的木麻黃;雨越下越大,視野茫茫,不知道身在何方──許多淡淡的哀傷,許多愁竟突然湧進胸懷。今夜站在路口,秋風吹在身上,涼涼的,像回到了東海,像看到了大度山的樹木和燈火,轉瞬又是譎幻空滅;天上幾顆寒星,憑添無聊。
  在學校的時候很難看到學校的可愛,只知道改革,每天都激憤地想把自己稚嫩的理想放到四週去實驗,卻忽略了那麼多,那麼多溫情和友愛。在「古城末日記」(The Last Days of Pompeii)裡,那個驕傲的羅馬人Lepidus說:"Jupiter's temple wants reforming sadly"(可憐那天帝的神廟正待改造!)作者嘲笑他說:「除了不知道改造自己以外,他是一切事務的大改革家!」我們也曾經是那麼幾個偉大的改革家,只是極少安靜下來想想自己而已,不知道自己多麼無知,多麼幼稚。看到石板路,怨它們太小太破舊;看到石橋,又怨它們少了點雕飾,「為什麼不做成拱橋?」你埋怨了:「平鋪水泥算得了什麼藝術?」無邪的心靈只知道夜夢理想,把自己的尺度荒唐地拿出來量世界的方圓──但世界太大了,我們看到了多少?我們生活在那麼優美充滿「氣氛」的校園裡,我們看到了什麼?只有連架的書籍,只有畫報,只有夢谷,水塔,古堡和那連煙帶霧的相思林罷了。
  你能在書籍裡探求多少呢?四年的大學生活我什麼都沒有得到,只知道如何尊敬學問,如何從卡片箱走向書架,照號碼找到厚重的洋文書──這是什麼?抬頭看看夜空,有幾顆星你叫得出名字,你知道它們的距離?你知道多少年後有多少顆星要殞落,多少顆星要新生?世界宇宙,永遠在變動,永遠在流轉,書本能給我們多少?離開東海四個月我才參悟出這一點道理來,原來生活本身才是一門大學問,只有用生命去體驗,才是有血有肉的──這才真是跨出了蒼白冷酷的象牙塔,看見天日,看見風暴,走進這世界來。
  在校園裡生活的人是不大知道憂愁的,為賦新詞可以愁,考試考壞了可以愁,經過女生宿舍看到電燈滅了也可以愁,愁上一夜,在床上反側,誦上一段關睢。天明後,又是同樣的生活,掀開帳子,看看郊原隱霧,讚嘆一句:美麗的台中盆地,早安,春天。在那麼青翠的天地中,在扶疏的枝葉和茵氈的綠草間,你看到了什麼?那些女孩子的陽傘,花裙,那些高貴的笑容,你看到了多少?「生活真好,」你歌道:「感謝主,全能的主……」
  你也曾憑欄低迴,在沒有課的上午,十六宿舍的走廊(當春深的時候)最適宜遠眺,你看到河谷,和樹稍許許多多紛飛上下的黃蝴蝶,像紙花一般,飛上一個多月,然後,在一個小雨過後的清晨,開門出來,忽然蝴蝶不見了,你眼睛寂寞了,好傷心啊,也許你會滴下兩行清淚!生物系的同學說,他們走了,那是蝴蝶的生活──「你何不去藝術館後看桃花呢?這是桃花的季節哩。」感謝主,全能的主,去喝碗稀飯吧,看看郵局有沒有我的信,想起昨晚胡湊的那篇Browning's Dramatic Monologue心裡慚愧極了,對教授懷著偷懶的歉疚。眼睛酸澀得厲害。在東海,我們雖年青快樂,卻整日疲勞。
  但這些就是生活?生活這麼單純無聊嗎?你辯駁道:你知道得太少了,你該到夢谷去看野火,那火光可以告訴你很多真理。你去吧,去夢谷,走過沿溪的小路,回頭還看得見圖書館三樓的燈光,瓦際還響著青春的華格納。樹薯,香草,甘蔗,相思樹,那野火只能帶你往情愛上聯想,你捲起袖子,砍下帶汁的樹枝,哼著英文歌砍柴,生命就是那麼豐富了,生活就是這麼多彩多姿了。或許你和許多同學一起去,班上的女孩子除了忸怩,什麼都不做,圍成一圈吃吃亂笑,等你把鴨子烤好了,卻爭著要那塊烤得最熟最香的翅膀,也許還埋怨:你們這些死男生,怎麼不知道擺點胡椒到醬油裡?擺點胡椒吧,在生活裡也滲一點胡椒,讓你在辛辣裡嚐出一點真諦來,讓你知道,熄火以後,如何歌唱地從谷裡走出來,如何疲勞地上樓,準備明天上午的《莊子集釋》。
  我真不願掃你的興,尤其當你爬古堡的梯子爬了一半的時候;我真不願意教你灰心,真的,不願意讓你在主日崇拜以後出門便遇見大雨,走不回去。那翠綠的大度山平靜而美麗,除了考試和舞會,你有什麼煩惱?教室裡多的是鴻儒碩彥,你甚至可以聽見老教授用純粹的英語朗讀Farewell,Othello's occupation's gone!回到中世紀,回到伊莉莎白的年代,回到浪漫時期,回到晚唐宋代──只要你上課時不計較女生的髮型,只要你不盤算回家的路費,你就是王子,你就是騎馬過橋的五陵年少。
  生活多麼好啊,當你沐浴完畢,站在窗口看新月昇起,必中充滿了觀喜和感謝──感謝主,全能的主,讓我能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在這裡求學,看山,和戀愛!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爭執,不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叫做恐懼的日子──你的日子像七彩的流蘇,那麼柔滑,在指頭間摩娑不完,多麼順心的一天,日子就是幸福,還想什麼?你把床鋪理好,加一塊大甲草蓆,美麗的夏夜,螢火蟲在河邊翻飛,流水湍急,楊柳又長又綠。站在橋上,看燈光拉長成幾十條破碎的帶子,看一顆流星滑下,不知不覺就回到孩提。
  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的延續。那些美麗的夢幻,那些憧憬都同樣疏落,同樣紊亂。在甜美的協奏曲裡讀甜美的詩篇,在圍巾棉袍裡鑽引「鵬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那些密密麻麻的注疏,古人的旁注和眉批,徐先生的筆記和論文。你雄心真大,就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新解來攻擊長輩;而你什麼也沒有創造出來,因為線裝書上的灰塵弄髒了你的衣袖──你是一個潔癖的大學生?你的袖釦發亮?你的書籍燙金?唉,你知道得太少了,你知道天冷了有多少人挨凍嗎?你知道風起的時候,有多少人失眠嗎?「根據克羅齊的美學原理,表現一詞有它獨特的意義──」你枕著涼簟咀嚼這句話;什麼獨特的意義?「成竹在胸」,我明白了,明天到中文系去看看玄秘塔的真蹟,什麼叫做成長,什麼叫做生活,什麼叫做恐懼,什麼叫做割捨!那四年對我如浮雲,有時燦爛,有時灰暗,卻沒有太多意義。
  你會問我,為什麼不把它忘記?唉,你是忘不了的;四年的徜徉,我們知道每一種花的花期:聖誕花開的時候,正是合唱Christmas carols的時候,頭巾大衣,點綴每一個角落,你對西洋來的先生說Merry Chirstmas,心裡卻嘀咕,什麼時候他們也同我們一樣讀四書?感謝上帝,給我們一個歌聲悠揚的平安夜,到處都是腳步聲,鐘鳴三句,你為什麼還不回去?天來越冷了,東海的風越來越大了,吹得你寸步難行──有一天,突然太陽出來了,又下起小雨,在三月的午後,你走在小路上,看到苦楝花開了,飄滿一地,紫色的,那麼可憐地飄滿你路過的橋樑和草地。風雨不已,你打傘去圖書館看報,去實驗室看待解剖的荷蘭鼠,到文學院聽課;那唯一的木蘭花開了嗎?今年開幾朵呢?去年我數過,上帝啊,去年我曾偷偷數過,居然開了十一朵。
  然後就是桃花了,你不愛桃花,愛人面艷紅。坐在草地上,你看不到桃花萬千,只看到遠遠宿舍裡的門啟門閉,許多女生拘謹地走過來,沒看你,她們看到的是自己的憾意,她們懷抱拜倫的詩集。這一切都平淡,像月份牌一樣,伸手就可以撕去,甚至可以取下,一直到滿山的相思花開的時候,你開始著急了,離愁漸生,流蘇數完了,你看看一退再退的論文,明天?明天我要走向哪裡?好多相思花啊,黃得教你難過的相思花,每一年都是那幾棵開得最多,我真恨不得把它們砍掉。你慢慢理解了,幸福並不是永遠常駐的,原來也有這麼一天,我必須離開這個我熟悉的山頭,校門還沒建好呢,教堂的瓷磚還沒嵌上去呢,為什麼我要離開?尤其是離開東海,我要去哪裡?
  也只有離開我們熟悉美麗的校園,你才能體會出生活的不容易和艱苦,是的,恕我說一句最平凡的話:「生活太艱苦了!」你要離開了東海,才知道世界原來並不是那麼美好的,也不知道,世界原來比東海美好!
  在無意中,你會經過許多書本上忽略的篇章,你會長大,甚至蒼老,而且變得冷酷。我覺得自己已經慢慢冷酷起來了。從童年一下跳到中年,只有現在,當風起的時候,在蠟燭光下,聽到炮聲斷續,聽到木麻黃的呼聲,忽然想起東海的冬季,目渺渺兮愁予。離開東海,又想起東海,像退了一萬步來看一座城市,或即或離,山光水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一剎那就是最甜美的Trance,懷抱萬種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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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是以小說家的身份來到耶路撒冷,也就是說,我的身份是一個專業的謊言編織者。
  當然,說謊的不只是小說家。我們都知道,政客也會。外交人員和軍人有時也會被迫說謊,二手車業務員,屠夫和工人也不例外。不過,小說家的謊言和其他人不同的地方在於,沒有人會用道德標準去苛責小說家的謊言。事實上,小說家的謊言說的越努力,越大、越好,批評家和大眾越會讚賞他。為什麼呢?
  我的答案是這樣的:藉由傳述高超的謊言;也就是創造出看來彷彿真實的小說情節,小說家可以將真實帶到新的疆域,將新的光明照耀其上。在大多數的案例中,我們幾乎不可能捕捉真理,並且精準的描繪它。因此,我們才必須要將真理從它的藏匿處誘出,轉化到另一個想像的場景,轉換成另一個想像的形體。不過,為了達成這個目的,我們必須先弄清楚真理到底在自己體內的何處。要編出好的謊言,這是必要的。 不過,今天,我不準備說謊。我會盡可能的誠實。一年之中只有幾天我不會撒謊,今天剛好是其中一天。
  讓我老實說吧。許多人建議我今天不應該來此接受耶路撒冷文學獎。有些人甚至警告我,如果我敢來,他們就會杯葛我的作品。
  會這樣的原因,當然是因為加薩走廊正發生的這場激烈的戰鬥。根據聯合國的調查,在被封鎖的加薩城中超過一千人喪生,許多人是手無寸鐵的平民,包括了兒童和老人。
  在收到獲獎通知之後,我自問:在此時前往以色列接受這文學獎是否是一個正確的行為。這會不會讓人以為我支持衝突中的某一方,或者認為我支持一個選擇發動壓倒性武力的國家政策。當然,我不希望讓人有這樣的印象。我不贊同任何戰爭,我也不支持任何國家。同樣的,我也不希望看到自己的書被杯葛。
  最後,在經過審慎的考量之後,我終於決定來此。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有太多人反對我前來參與了。或許,我就像許多其他的小說家一樣,天生有著反骨。如果人們告訴我,特別是警告我:「千萬別去那邊,」「千萬別這麼做,」我通常會想要「去那邊」和「這麼做」。你可以說這就是我身為小說家的天性。小說家是種很特別的人。他們一定要親眼所見、親手所觸才願意相信。
  所以我來到此地。我選擇親身參與,而不是退縮逃避。我選擇親眼目睹,而不是蒙蔽雙眼。我選擇開口說話,而不是沈默不語。
  這並不代表我要發表任何政治信息。判斷對錯當然是小說家最重要的責任。
  不過,要如何將這樣的判斷傳遞給他人,則是每個作家的選擇。我自己喜歡利用故事,傾向超現實的故事。因此,我今日才不會在各位面前發表任何直接的政治訊息。
  不過,請各位容許我發表一個非常個人的訊息。這是我在撰寫小說時總是牢記在心的。我從來沒有真的將其形諸於文字或是貼在牆上。我將它雋刻在我內心的牆上,這句話是這樣說的:
  「若要在高聳的堅牆與以卵擊石的雞蛋之間作選擇,我永遠會選擇站在雞蛋那一邊。」
  是的。不管那高牆多麼的正當,那雞蛋多麼的咎由自取,我總是會站在雞蛋那一邊。就讓其他人來決定是非,或許時間或是歷史會下判斷。但若一個小說家選擇寫出站在高牆那一方的作品,不論他有任何理由,這作品的價值何在?
  這代表什麼?在大多數的狀況下,這是很顯而易見的。轟炸機、戰車、火箭與白磷彈是那堵高牆。被壓碎、燒焦、射殺的手無寸鐵的平民則是雞蛋。這是這比喻的一個角度。
  不過,並不是只有一個角度,還有更深的思考。這樣想吧。我們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是一顆雞蛋。我們都是獨一無二,裝在脆弱容器裡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如此,對諸位來說也是一樣。我們每個人也或多或少,必須面對一堵高牆。這高牆的名字叫做體制。體制本該保護我們,但有時它卻自作主張,開始殘殺我們,甚至讓我們冷血、有效,系統化的殘殺別人。
  我寫小說只有一個理由。那就是將個體的靈魂尊嚴暴露在光明之下。故事的目的是在警醒世人,將一道光束照在體系上,避免它將我們的靈魂吞沒,剝奪靈魂的意義。我深信小說家就該揭露每個靈魂的獨特性,藉由故事來釐清它。用生與死的故事,愛的故事,讓人們落淚的故事,讓人們因恐懼而顫抖的故事,讓人們歡笑顫動的故事。這才是我們日復一日嚴肅編織小說的原因。
  先父在九十歲時過世。他是個退休的教師,兼職的佛教法師。當他在研究所就讀時,他被強制徵召去中國參戰。身為一個戰後出身的小孩,我曾經看著他每天晨起在餐前,於我們家的佛壇前深深的向佛祖祈禱。有次我問他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告訴我他在替那些死於戰爭中的人們祈禱。
  他說,他在替所有犧牲的人們祈禱,包括戰友,包括敵人。看著他跪在佛壇前的背影,我似乎可以看見死亡的陰影包圍著他。
  我的父親過世時帶走了他的記憶,我永遠沒機會知道一切。但那被死亡包圍的背影留在我的記憶中。這是我從他身上繼承的少數幾件事物,也是最重要的事物。
  我今日只想對你傳達一件事。我們都是人類,超越國籍、種族和宗教,都只是一個面對名為體制的堅實高牆的一枚脆弱雞蛋。不論從任何角度來看,我們都毫無勝機。高牆太高、太堅硬,太冰冷。唯一勝過它的可能性只有來自我們將靈魂結為一體,全心相信每個人的獨特和不可取代性所產生的溫暖。
  請各位停下來想一想。我們每個人都擁有一個獨特的,活生生的靈魂。體制卻沒有。我們不能容許體制踐踏我們。我們不能容許體制自行其是。體制並沒有創造我們:是我們創造了體制。
  這就是我要對各位說的。
  我很感謝能夠獲得耶路撒冷文學獎。我很感謝世界各地有那麼多的讀者。我很高興有機會向各位發表演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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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驚蟄一過,春寒加劇。先是料料峭峭,繼而雨季開始,時而淋淋漓漓,時而淅淅瀝瀝,天潮潮地溼溼,即連在夢裡,也似乎把傘撐著。而就憑一把傘,躲過一陣瀟瀟的冷雨,也躲不過整個雨季。連思想也都是潮潤潤的。每天回家,曲折穿過金門街到廈門街迷宮式的長巷短巷,雨裡風裡,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這樣子的臺北淒淒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個中國整部中國的歷史無非是一張黑白片子,片頭到片尾,一直是這樣下著雨。這種感覺,不知道是不是從安東尼奧尼那裡來的。不過那一塊土地是久違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紀,即使有雨,也隔著千山萬山,千傘萬傘。二十五年,一切都斷了,只有氣候,只有氣象報告還牽連在一起。大寒流從那塊土地上瀰天捲來,這種酷冷吾與古大陸分擔。不能撲進她懷裡,被她的裾邊掃一掃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這樣想時,嚴寒裡竟有一點溫暖的感覺了。這樣想時,他希望這些狹長的巷子永遠延伸下去,他的思路也可以延伸下去,不是金門街到廈門街,而是金門到廈門。他們廈門人,至少是廣義的廈門人,二十年來,不住在廈門,住在廈門街,算是嘲弄吧,也算是安慰。不過說到廣義,他同樣也是廣義的江南人,常州人,南京人,川娃兒,五陵少年。杏花春雨江南,那是他的少年時代了。再過半個月就算是清明。安東尼奧尼的鏡頭搖過去,搖過去又搖過來。殘山剩水猶如是。皇天后土猶如是。紜紜黔首紛紛黎民從北到南猶如是。那裡面是中國嗎?那裡面當然還是中國永遠是中國。只是杏花春雨已不再,牧童遙指已不再,劍門細雨渭城輕塵也都已不再。然則他日思夜夢的那片土地,究竟在哪裡呢?
  在報紙的頭條標題裡嗎?還是香港的謠言裡?還是傅聰的黑鍵白鍵馬思聰的跳弓撥弦?還是安東尼奧尼的鏡底勒馬洲的望中?還是呢,故宮博物院的壁頭和玻璃櫥內,京戲的鑼鼓聲中太白和東坡的韻裡?
  杏花。春雨。江南。六個方塊字,或許那片土就在那裡面。而無論赤縣也好神州也好中國也好,變來變去,只要倉頡的靈感不滅美麗的中文不老,那形象,那磁石一般的向心力當必然長在。因為一個方塊字是一個天地。太初有字,於是漢族的心靈他祖先的回憶和希望便有了寄託。譬如憑空寫一個「雨」字,點點滴滴,滂滂沱沱,淅瀝淅瀝淅瀝,一切雲情雨意,就宛然其中了。視覺上的這種美感,豈是什麼rain也好pluie也好所能滿足?翻開一部《辭源》或《辭海》,金木水火土,各成世界,而一入「雨」部,古神州的天顏千變萬化,便悉在望中,美麗的霜雪雲霞,駭人的雷電霹雹,展露的無非是神的好脾氣與壞脾氣,氣象臺百讀不厭門外漢百思不解的百科全書。
  聽聽,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聞聞,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傘上這城市百萬人的傘上雨衣上屋上天線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峽的船上,清明這季雨。雨是女性,應該最富於感性。雨氣空濛而迷幻,細細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點點薄荷的香味,濃的時候,竟發出草和樹沐髮後特有的淡淡土腥氣,也許那竟是蚯蚓和蝸牛有腥氣吧,畢竟是驚蟄了啊。也許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許古中國層層疊疊的記憶皆蠢蠢而蠕,也許是植物的潛意識和夢吧,那腥氣。
  第三次去美國,在高高的丹佛他山居了兩年。美國的西部,多山多沙漠,千里乾旱,天,藍似安格羅‧薩克遜人的眼睛,地,紅如印地安人的肌膚,雲,卻是罕見的白鳥。落磯山簇簇耀目的雪峰上,很少飄雲牽霧。一來高,二來乾,三來森林線以上,杉柏也止步,中國詩詞裡「盪胸生層雲」,或是「商略黃昏雨」的意趣,是落磯山上難睹的景象。落磯山嶺之勝,在石,在雪。那些奇岩怪石,相疊互倚,砌一場驚心動魄的雕塑展覽,給太陽和千里的風看。那雪,白得虛虛幻幻,冷得清清醒醒,那股皚皚不絕一仰難盡的氣勢,壓得人呼吸困難,心寒眸酸。不過要領略「白雲迴望合,青靄入看無」的境界,仍須來中國。臺灣濕度很高,最饒雲氣氤氳雨意迷離的情調。兩度夜宿溪頭,樹香沁鼻,宵寒襲肘,枕著潤碧濕翠蒼蒼交疊的山影和萬籟都歇的岑寂,仙人一樣睡去。山中一夜飽雨,次晨醒來,在旭日未升的原始幽靜中,衝著隔夜的寒氣,踏著滿地的斷柯折枝和仍在流瀉的細股雨水,一徑探入森林的秘密,曲曲彎彎,步上山去。溪頭的山,樹密霧濃,蓊鬱的水氣從谷底冉冉升起,時稠時稀,蒸騰多姿,幻化無定,只能從霧破雲開的空處,窺見乍現即隱的一峰半壑,要縱覽全貌,幾乎是不可能的。至少入山兩次,只能在白茫茫裡和溪頭諸峰玩捉迷藏的遊戲,回到臺北,世人問起,除了笑而不答心自閑,故作神祕之外,實際的印象,也無非山在虛無之間罷了。雲繚煙繞,山隱水迢的中國風景,由來予人宋畫的韻味。那天下也許是趙家的天下,那山水卻是米家的山水。而究竟,是米氏父子下筆像中國的山水,還是中國的山水上紙像宋畫。恐怕是誰也說不清楚了吧?
  雨不但可嗅,可觀,更可以聽。聽麗那冷雨。聽雨,只要不是石破天驚的颱風暴雨,在聽覺上總是一種美感。大陸上的秋天,無論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驟雨打荷葉,聽去總有一點淒涼,淒清,淒楚,於今在島上回味,則在淒楚之外,更籠上一層淒迷了。饒你多少豪情俠氣,怕也經不起三番五次的風吹雨打。一打少年聽雨,紅燭昏沉。兩打中年聽雨,客舟中,江闊雲低。三打白頭聽雨在僧廬下,這便是亡宋之痛,一顆敏感心靈的一生:樓上,江上,廟裡,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場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該是一滴濕漓漓的靈魂,窗外在喊誰。
  雨打在樹上和瓦上,韻律都清脆可聽。尤其是鏗鏗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樂,屬於中國。王禹偁在黃岡,破如椽的大竹為屋瓦。據說住在竹樓上面,急雨聲如瀑布,密雪聲比碎玉,而無論鼓琴,詠詩,下棋,投壺,共鳴的效果都特別好。這樣豈不像住在竹筒裡面,任何細脆的聲響,怕都會加倍誇大,反而令人耳朵過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溼溼的流光,灰而溫柔,迎光則微明,背光則幽黯,對於視覺,是一種低沉的安慰。至於雨敲在鱗鱗千瓣的瓦上,由遠而近,輕輕重重輕輕,夾著一股股的細流沿瓦漕與屋簷潺潺瀉下,各種敲擊音與滑音密織成網,誰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輪。「下雨了,」溫柔的灰美人來了,她冰冰的纖手在屋頂拂弄著無數的黑鍵啊灰鍵,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黃昏。
  在古老的大陸上,千屋萬戶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來這島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來,城市像罩在一塊巨幅的毛玻璃裡,陰影在戶內延長復加深。然後涼涼的水意瀰漫在空間,風自每一個角落裡旋起,感覺得到,每一個屋頂上呼吸沉重都覆著灰雲。雨來了,最輕的敲打樂敲打這城市,蒼茫的屋頂,遠遠近近,一張張敲過去,古老的琴,那細細密密的節奏,單調裡自有一種柔婉與親切,滴滴點點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時在搖籃裡,一曲耳熟的童謠搖搖欲睡,母親吟哦鼻音與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澤國水鄉,一大筐綠油油的桑葉被嚙於千百頭蠶,細細瑣瑣屑屑,口器與口器咀咀嚼嚼。雨來了,雨來的時候瓦這麼說,一片瓦說千億片瓦說,說輕輕地奏吧沉沉地彈,徐徐地叩吧撻撻地打,間間歇歇敲一個雨季,即興演奏驚蟄到清明,在零落的墳上冷冷奏輓歌,一片瓦吟千億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聽四月,霏霏不絕的黃梅雨,朝夕不斷,旬月綿延,濕黏黏的苔蘚從石階下一直侵到他舌底,心底。到七月,聽颱風颱雨在古屋頂上一夜盲奏,千噚海底的熱浪沸沸被狂風挾來,掀翻整個太平洋只為向他的矮屋簷重重壓下,整個海在他的蝸殼上嘩嘩瀉過。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煙一般的紗帳裡聽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撲來,強勁的電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彈動屋瓦的驚悸騰騰欲欣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打牆上打在闊大的芭蕉葉上,一陣寒瀨瀉過,秋意便瀰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裡聽雨,春雨綿綿聽到秋雨瀟瀟,從少年聽到中年,聽聽那冷雨。雨是一種單調而耐聽的音樂是室內樂的室外樂,戶內聽聽,戶外聽聽,冷冷,那音樂。雨是一種回憶的音樂,聽聽那冷雨,回憶江南的雨下得滿地是江湖下在橋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溼布穀咕咕的啼聲。雨是潮潮潤潤的音樂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樂從記憶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樂器灰濛濛的溫柔覆蓋著聽雨的人,瓦是音樂的雨傘撐起。但不久公寓的時代來臨,臺北你怎麼一下子長高了,瓦的音樂竟成了絕響。千片萬片的瓦翩翩,美麗的灰蝴蝶紛紛飛走,飛入歷史的記憶。現在雨下下來下在水泥的屋頂和牆上,沒有音韻的雨季。樹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楓樹,柳樹和擎天的巨椰,雨來的時候不再有叢葉嘈嘈切切,閃動溼溼的綠光迎接。鳥聲減了啾啾,蛙聲沉了閣閣,秋天的蟲吟也減了唧唧。七十年代的臺北不需要這些,一個樂陰接一個樂隊便遣散盡了。要聽雞叫,只有去詩經的韻裡尋找。現在只剩下一張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馬車的時代去後,三輪車的時代也丟了。曾經在雨夜,三輪車的油布蓬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蓬裡的世界小得多可愛,而且躲在警察的轄區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隻手裡握一隻纖纖的手。臺灣的雨季這麼長,該有人發明一種寬寬的雙人雨衣,一人分穿一隻袖子,此外的部份就不必分得太苛。而無論工業如何發達,一時似乎還廢不了雨傘。只要雨不傾盆,風不橫吹,撐一把傘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韻味。任雨點敲在黑布傘或是透明的塑膠傘上,將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噴濺,傘緣便旋成了一圈飛簷。跟女友共一把雨傘,該是一種美麗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戀,有點興奮,更有點不好意思,若即若離之間,雨不妨下大一點。真正初戀,恐怕是興奮得不需要傘的,手牽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輕的長髮和肌膚交給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後向對方的唇上頰上嚐涼涼甜甜的雨水。不過那要非常年輕且激情,同時,也只能發生在法國的新潮片裡吧。
  大多數的雨傘想不會為約會張開。上班下班,上學放學,菜市來回的途中,現實的傘,灰色的星期三。握著雨傘,他聽那冷雨打在傘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溼溼的灰雨凍成乾乾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結晶體在無風的空中迴迴旋旋地降下來,等鬚眉和肩頭白盡時,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沒有受故鄉白雨的祝福,或許髮上下一點白霜是一種變相的自我補償吧。一位英雄,經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額頭是水成岩削成還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蘚?廈門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與記憶等長,一座無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盞燈在樓上的雨窗子裡,等他回去,向晚餐後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記憶。前塵隔海。古屋不再。聽聽那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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