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楊牧 (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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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那罅隙,微光反射的街口
我認得清楚--開放的空間
種植一排無花果和寺院窗下的
紅薔薇,我狙擊的準星對準

他們無處閃避每當走到我童年
候車樹下進入我的射程,殘暴的
蓓蕾迎聲開放,隨即向南
疾行四條巷子登樓就位新據點

靠窗坐下,將槍枝擱置盆花
陶甕間,有時天空飄著冷雨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我總想到你
但散兵踱過我扣扳機毫不遲疑

或是雪花--想你必然已經
到達邊境的山區了,我快跑轉換
警戒,擠進我們那橋的結構裏
如預定計劃向廣場接近

遜札河水面無時不泛著寒氣
遠處傳來地雷爆破聲,太陽藏在
烏雲後面,羊乳酪凝重的天
我們將悉數撤離,下雪前

目標右前方高地傾斜的缺口
敵人背對著水光如靶牌通過
我的手指發麻,河水眼看就要
結冰,秋天的訊息東流入海心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已經越過
層層疊疊的丘陵,在斷續地雷聲中
到達了阿爾坎喀喇,天黑以前
發完這一槍我上山去會她

一隻黑鳥停在橋頭啞啞大叫,斷定
敵人正自城市側面移動,即將
進入我的射擊範圍,這戰爭
炮火連續四個月沒有停過

或許他們還在浮艇上增援渡河
從南北兩方向密努突卡廣場
收緊,我是堅持橋頭崗哨
獨立戰爭的勇士一等狙擊手

這和那一年幾乎完全一樣,揹負
彈藥緊跟著大家突圍密努突卡
廣場上春花燦爛,看敵人高處
懸掛征服者的旗,驕傲,顢頇

完全一樣,流動的警戒線閃爍
如鬼火,埋伏冷槍,快速換崗
渡河去上山,三千五百名獨立勇士
分頭撤退,相約在阿爾坎喀喇集結

只是水面多了一些流芹和小鴨
枝頭新葉為老樹張起疏離的蔭
姊姊將我帽子扶正,「未來的
戰士,」她說;為我戴上一枚指環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頭上包紮
好看小朵藍花的紗巾,風照樣吹
吹拂她肩頭的髮梢,白金指環
鐫刻 H.D.在陽光下晶瑩閃爍

海蒂伊安娜我的姊姊,她說:
「未來的戰士,祖國獨立的戰士」
揮手送行在春風中。短暫的分別
她說:為了歸來是祖國的戰士

太陽繞過高加索山嶔崎上升
大暑將陰影深埋絕望的
幽谷,我們沿著山稜線潛行
晨露在指環上沾點點涼沁

舊世紀最堅決的獨立戰士
手指輕揉記憶背面的花紋
衝鋒槍榴彈和利刃烈日下喘氣
直到我步行回到了果羅茲尼

我說歸來了勇敢的戰士不再
離開,遜札河的水光照亮
姊姊的指環脫下為她重新戴上:
「上天保佑,保佑你和祖國獨立」

那邊縈結的荒山再過去是蛇和
狼的世界,神話與傳說
我流血仆倒的樹林曾經就是
百年前托爾斯泰戰鬥的營盤

這邊我們的廢墟果羅茲尼
古老的城市中心鴿子已經散盡
H.D. 伊安娜不知去向,新世紀
月暈渺茫為我顯示惡兆

黑鳥鼓翼向對岸飛去,我回頭
看到密努突卡廣場又一隻黑鳥
聒噪趕到,相同的姿勢停在
橋頭:複製的幽靈

細雪這樣悄悄,無聲下著,地雷
在遠方斷續爆破,遙遠的地方
H.D. 伊安娜已經進入約定的
山區了,或者就是不知去向

我瞄準高地缺口逐漸在暗淡
橋下漩渦被月暈罩去了,一個
落單的兵士正通過如靶牌,發完
這一槍就上阿爾坎喀喇尋她

那人應聲倒地,迷亂的托爾斯泰
廣場一陣雜沓,夾在回響的
地雷和榴彈中;烏鴉隔岸
尖叫,我快跑到二號水門警戒觀望

雪地上紊亂的腳印如此多情
留下給毀滅的果羅茲尼,而我的
任務今夜已經完成,發過最後
狙擊的一槍告別毀滅的果羅茲尼

我咬牙沿水門黑暗摸索,判斷
出走的方向,天明以前完成撤退
為了開春重返,再來時崢嶸依舊
是為祖國獨立作戰的勇士

再見果羅茲尼我的夢幻城市
重炮傾頹的街巷,廣場,硝煙和
油氣凝鑄鬼形魅影成群,撞見
我快槍下喪命那單兵地上躺著

他的血流濺了一小塊南方不祥的
夜,覆著無妄的白雪;他的右手
大力前拋復痙攣扳回,征服的火銃
摔出丈遠,左手停在胸口

左手?它認定月暈倏忽轉明當下
我狙擊的子彈準確命中的一點
血自手心滲透,凝固,瘦削的
食指上戴一枚怪異的白金環

那指環在殘餘的大星映照下
如巨靈逼視,對著雪光瞬息
閃爍聲音堅持,不停地眨眼:
H.D.海蒂伊安娜,海蒂伊安娜

H.D.,我認識那指環,啊海蒂伊
安娜--即使深陷腐蝕的死水心
我以盲目的直覺認知,並且
辨識它海蒂伊安娜

H.D.,即使禁閉我於烈焰的
銅火爐,我聾聵的專注
也將聽見祖國厄難對我呼救
回應 H.D.海蒂伊安娜

H.D.,即使他們放縱兵馬
呼嘯,踐踏至末日我們祖國
果羅茲尼,我喑啞的聲帶提示
獨立,將春天預言再生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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假如潮水不斷以記憶的速度
我以同樣的心,假如潮水曾經
曾經在我們分離的日與夜
將故事完完整整講過一遍了
迴旋的旋律,纏綿的
論述,生死俯仰
一種迢迢趕赴的姿勢

在持續轉涼的海面上
如白鳥飛越船行殘留的痕跡
深入季節微弱的氣息
假如潮水曾經
我以同樣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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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撥開重重的蘆葦稈,在夏天末尾
空氣裡飄著柴火穿過煙囪的香氣以淡漠
隨小風向我匍匐的低窪傳來,一種召喚
輕巧地展開又彷彿就在眼瞼裏外,是浮萍擁擠
當水塘上鼓盪片段緬懷的色彩,搖擺著
當孤單的長尾蜻蜓從正前方飛來飛來
猶豫抖動,盤旋於吸納了充分霞光的漣漪
並且試圖在穎豎的一根刺水芒草上小駐
點碎了粉末般的花蕊致使暮色折回那遽然
變化的時刻,我撥開重重的蘆葦稈當我
像撥開重重的蘆葦稈在那遙遠的夏天的末尾

我看到,一如香爐上最後熄滅的灰燼
在已然暗將下來的神龕前堅持著無聲的
吶喊,努力將那瞬息提升為永恆的記憶
在我輕微的不安裏如蛾拍打透明的翼
窗外陸續吹響一些乾燥的闊葉,像心臟
在風裏轉動遂茫茫墜落空洞的庭院,陰涼
我看到夏天末尾一片光明在驚悸的水塘上
流連不去,閒散,低吟著漫長的古歌有意
將一切必然化為偶然,在蛙鳴次第寂寞的時候
當蟋蟀全面佔領了童年的荒郊,當我撥開蘆葦稈
向前並且發現時光正在慢慢超越那夏天的末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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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窗外的濤聲和我年紀
彷彿,出生在戰爭前夕
日本人統治臺灣的末期
他和我一樣屬龍,而且
我們性情相近,保守著
彼此一些無關緊要的秘密
子夜醒來,我聽他訴說
別後種種心事和遭遇

有些故事太虛幻瑣碎了
所以我沒有喚醒你
我讓你睡,安靜睡
睡。明天我會撿有趣
動人的那些告訴你

雖然他也屬龍,和我
一樣,他的心境廣闊
體會更深,比我更善於
節制變化的情緒和思想
下午他沉默地,在陽臺外
湧動,細心端詳著你
(你依偎我傻笑,以為
你在看他,其實)他看你
因為你是我們家鄉最美麗
最有美麗的新娘

現在是子夜,夜深如許
你在熟睡,他在欄外低語
他說:「你來,我有話
有話對你說。」我不忍心
離開睡眠中的你,轉側
傾聽他有情的聲音--
同我在戰後一起ㄅㄆㄇㄈ的
臺灣國語--黯黯地撫慰地
對一個忽然流淚的花蓮人說

「你莫要傷感,」他說:
「淚必須為他人不要為自己流」
海浪拍打多石礁的岸,如此
秋天總是如此。「你必須
和我一樣廣闊,體會更深:
戰爭未曾改變我們,所以
任何挫折都不許改變你」

有些勸告太嚴肅緊張了
所以我沒有喚醒你
我讓你睡,安靜睡
睡。明天我會撿有趣
動人的那些告訴你

我要你睡,不忍心
喚醒你,更不能讓你看到
我因為帶你返鄉因為快樂
在秋天子夜的濤聲裏流淚
明天我會把幾個小秘密
向你透露,他說的
他說我們家鄉最美麗
最有美麗的新娘就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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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凋盡秋葉的大樹偶然想起昨日薿薿得意
暖風冷雨在千萬隻發亮的眼睛當中迭代珍惜
然後我們假裝道別,嘴唇微啟或許,緊閉
淚輕輕滾動順兩頰滑落終於掉下是春泥

驚異的是那造訪者如何往返卻屢次與我相違
祇是足跡留下了在如霜的月光裏逡巡告退
像心血滴在人人擁有的,熙攘的無人地帶,為誰?
用它點點灌溉我們的薔薇並揚言此生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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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於是我失去了它
    想像是鼓翼亡走了
    或許折返山林
    如我此刻竟對真理等等感到厭倦
    但願低飛在人少,近水的臨界
    且頻頻俯見自己以鴥然之姿
    起落於廓大的寂靜,我丘壑凜凜的心

               --摘自心之鷹(1992)


  一隻鷹曾經來過,然後竟走了,再也沒有蹤影。
  這發生在去年秋冬時際。應該就是秋冬之交,陽光最明亮最暖和的時候,而海水也一向湛藍,每天和天空遙遙映照,彼此更深更高。
  那時我們才住進這靠海的公寓不久,對於窗外一切都很好奇,覺得若是隨時這樣睜大眼睛向外看,可預期的,將隨時發現一些甚麼,例如晨旭和晚霞怎樣起落,風雲如何變化,島嶼的顏色,船過水痕,甚至可能看到沙魚的尾鰭吧——據說這水域是繁殖沙魚的。我們住在九樓高處,若是有耐性的話,是可以看得很遠。起初的確如此,對於這陌生的風景懷抱著一種純樸善良的觀點,熱中,有情,於是便不斷調整著焦距,但願能將它看得仔細。仔細而不太清楚就是最好;但願由它保留某些神秘,使我因此更持久地追尋,不能理解所以便追尋著了,當然我並不知道我在追尋甚麼,或者為甚麼曾經追尋,雖然熱中,有情。
  近午的時刻,我記得那一天是近午的日頭璀璨的時刻,我走近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前,神色想當然是稍微疲倦而悚然的,從書稿裡收回來的形容總不外乎稍微如此,而室內悄然無聲,原來只有我一個人在家。那時,本來從東南方向拂照進來的陽光已經撤退殆盡,然而四壁依舊閃著溫暖的,可能傳自遠方海面璘珣的水影。我看到一隻鷹。
  原來就是你。
  原來前幾天盈盈說她看到一隻大鳥停在陽台外鐵欄杆上,那大鳥就是你。她說你從那邊怎麼樣怎麼樣就飛過來了,以美麗的姿態飛了過來,並且停駐在我們髹漆蘋果綠的欄杆上。她說你很大而且很英挺,很勇敢的樣子。她說:「不是一隻普通的鳥。」
  我說可能是鷹。有人告訴我這一帶本來就是鷹鷲之鄉,尤其靠近山林和海邊一帶,是放任地聽憑那強勁的骨血在生息繁殖的。這個說法有充分的證據,何況五嶺之南自古便是鷹與蛇的世界;這個說法想來比關於沙魚的謠言可靠得多。盈盈雙手一比:「這麼大!」我猜測說道:「是一隻小鷹。」
  現在它的的確確站在那裡,就在離我咫尺的玻璃門外,讓我這樣驚訝地看見它,並且也以它睥睨的風采隨意看我一眼,彷彿完全不在乎地,這鷹隨意看我一眼,目如愁胡,即轉頭長望閃光的海水,久久,又轉過頭來,但肯定並不是為了看我。它那樣左右巡視,想來只是一種先天倨傲之姿,肩頸接觸神經自發的反應,剛毅,果決,凜然。我屏息看它,在陽光裡站著,蘋果綠的欄杆背後有深藍浩瀚的海水,以及不盡綿亙的天,展開的是無窮神秘亦復平常的背景,交錯升降的一種稀薄的音樂忽遠忽近。這一切我都看見,聽見。
  鷹久久立在欄杆上,對我炫耀它億載傳說的美姿。它的頭腦猛厲,顏色是青灰中略帶蒼黃;它雙眼疾速,凝視如星辰參與商,而堅定的勾喙似乎隨時可以俯襲蛇蝎於廣袤的平蕪。它的翮翼色澤鮮明,順著首頸的紋線散開,聚合,每一根羽毛都可能是調節,安置好了的,沒有一點糾纏,衝突,而平整休息地閤著,如此從容,完全沒有把我的存在,我好奇的注視放在心裡。它以如鐵似鍊的兩爪緊緊把持著欄杆,左看若側,右視如傾。
  或者,我心裡快速閃過許多不同的形象和聲音。或者在遙遠另外一個世界,我也曾經與它遭遇過,以同樣的好奇,驚訝,和決心長久記住它的一份誠意,攫捕它,不是用網羅箭矢,用詩:

     他以屈曲的雙手緊握危崖;
     接近太陽在或許的寂寞地點,
     他屹立,世界大藍圍他一圈。

     皺紋的海在他底下匍匐扭動;
     從青山一脈的崇墉,他長望,
     隨即翻落,如雷霆轟然破空。

     He clasps the crag with crooked hands;
     Close to the sun in lonely lands,
     Ringed with the azure world, he stands.

     The wrinkled sea beneath him crawls;
     He watches from his mountain walls,
     And like a thunderbolt he falls.
               (Alfred, Lord Tennyson)

  我們的鷹剎那間似乎受到干擾,就在我默默誦完六行殘缺的英詩剎那,迎著千萬支震撼的金陽,它真的翻身落下,勁翮二六,機連體輕,兩翼健壯地張開,倏忽而去,在眩目的日影和水光間揚長相擊,如此決絕,近乎悲壯地,捨我而去。我聽到鐘響十二,正是亭午。
  這以後它就不曾來過。盈盈顯然很希望能看到它回來,穿過海水和日光湧動的大氣,或者晨昏的煙靄,季節的雨霧,但它都沒有再出現過,我們的鷹。有時我不期然站在通往陽台的玻璃門前,正午鐘響,總不免悚然凝望,彷彿搜索著,很希望看到它對我飛來,但它好像竟走了,我們的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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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風起的時候了,是這小島接近大陸,秋來的時候,秋便來了。季節的遞轉那麼真確那麼明顯。早晨起來,看到許多黃葉,鋪在沙地上,風聲殺殺,越是冷清了,越是寂寞了。
  離開東海到今天正好四個月,日子堆高,懷念愈深。黃昏島上下過一場雨,從城裡回來,淋得一身濕透,在吉普車裡看路兩邊飛逝的木麻黃;雨越下越大,視野茫茫,不知道身在何方──許多淡淡的哀傷,許多愁竟突然湧進胸懷。今夜站在路口,秋風吹在身上,涼涼的,像回到了東海,像看到了大度山的樹木和燈火,轉瞬又是譎幻空滅;天上幾顆寒星,憑添無聊。
  在學校的時候很難看到學校的可愛,只知道改革,每天都激憤地想把自己稚嫩的理想放到四週去實驗,卻忽略了那麼多,那麼多溫情和友愛。在「古城末日記」(The Last Days of Pompeii)裡,那個驕傲的羅馬人Lepidus說:"Jupiter's temple wants reforming sadly"(可憐那天帝的神廟正待改造!)作者嘲笑他說:「除了不知道改造自己以外,他是一切事務的大改革家!」我們也曾經是那麼幾個偉大的改革家,只是極少安靜下來想想自己而已,不知道自己多麼無知,多麼幼稚。看到石板路,怨它們太小太破舊;看到石橋,又怨它們少了點雕飾,「為什麼不做成拱橋?」你埋怨了:「平鋪水泥算得了什麼藝術?」無邪的心靈只知道夜夢理想,把自己的尺度荒唐地拿出來量世界的方圓──但世界太大了,我們看到了多少?我們生活在那麼優美充滿「氣氛」的校園裡,我們看到了什麼?只有連架的書籍,只有畫報,只有夢谷,水塔,古堡和那連煙帶霧的相思林罷了。
  你能在書籍裡探求多少呢?四年的大學生活我什麼都沒有得到,只知道如何尊敬學問,如何從卡片箱走向書架,照號碼找到厚重的洋文書──這是什麼?抬頭看看夜空,有幾顆星你叫得出名字,你知道它們的距離?你知道多少年後有多少顆星要殞落,多少顆星要新生?世界宇宙,永遠在變動,永遠在流轉,書本能給我們多少?離開東海四個月我才參悟出這一點道理來,原來生活本身才是一門大學問,只有用生命去體驗,才是有血有肉的──這才真是跨出了蒼白冷酷的象牙塔,看見天日,看見風暴,走進這世界來。
  在校園裡生活的人是不大知道憂愁的,為賦新詞可以愁,考試考壞了可以愁,經過女生宿舍看到電燈滅了也可以愁,愁上一夜,在床上反側,誦上一段關睢。天明後,又是同樣的生活,掀開帳子,看看郊原隱霧,讚嘆一句:美麗的台中盆地,早安,春天。在那麼青翠的天地中,在扶疏的枝葉和茵氈的綠草間,你看到了什麼?那些女孩子的陽傘,花裙,那些高貴的笑容,你看到了多少?「生活真好,」你歌道:「感謝主,全能的主……」
  你也曾憑欄低迴,在沒有課的上午,十六宿舍的走廊(當春深的時候)最適宜遠眺,你看到河谷,和樹稍許許多多紛飛上下的黃蝴蝶,像紙花一般,飛上一個多月,然後,在一個小雨過後的清晨,開門出來,忽然蝴蝶不見了,你眼睛寂寞了,好傷心啊,也許你會滴下兩行清淚!生物系的同學說,他們走了,那是蝴蝶的生活──「你何不去藝術館後看桃花呢?這是桃花的季節哩。」感謝主,全能的主,去喝碗稀飯吧,看看郵局有沒有我的信,想起昨晚胡湊的那篇Browning's Dramatic Monologue心裡慚愧極了,對教授懷著偷懶的歉疚。眼睛酸澀得厲害。在東海,我們雖年青快樂,卻整日疲勞。
  但這些就是生活?生活這麼單純無聊嗎?你辯駁道:你知道得太少了,你該到夢谷去看野火,那火光可以告訴你很多真理。你去吧,去夢谷,走過沿溪的小路,回頭還看得見圖書館三樓的燈光,瓦際還響著青春的華格納。樹薯,香草,甘蔗,相思樹,那野火只能帶你往情愛上聯想,你捲起袖子,砍下帶汁的樹枝,哼著英文歌砍柴,生命就是那麼豐富了,生活就是這麼多彩多姿了。或許你和許多同學一起去,班上的女孩子除了忸怩,什麼都不做,圍成一圈吃吃亂笑,等你把鴨子烤好了,卻爭著要那塊烤得最熟最香的翅膀,也許還埋怨:你們這些死男生,怎麼不知道擺點胡椒到醬油裡?擺點胡椒吧,在生活裡也滲一點胡椒,讓你在辛辣裡嚐出一點真諦來,讓你知道,熄火以後,如何歌唱地從谷裡走出來,如何疲勞地上樓,準備明天上午的《莊子集釋》。
  我真不願掃你的興,尤其當你爬古堡的梯子爬了一半的時候;我真不願意教你灰心,真的,不願意讓你在主日崇拜以後出門便遇見大雨,走不回去。那翠綠的大度山平靜而美麗,除了考試和舞會,你有什麼煩惱?教室裡多的是鴻儒碩彥,你甚至可以聽見老教授用純粹的英語朗讀Farewell,Othello's occupation's gone!回到中世紀,回到伊莉莎白的年代,回到浪漫時期,回到晚唐宋代──只要你上課時不計較女生的髮型,只要你不盤算回家的路費,你就是王子,你就是騎馬過橋的五陵年少。
  生活多麼好啊,當你沐浴完畢,站在窗口看新月昇起,必中充滿了觀喜和感謝──感謝主,全能的主,讓我能有這麼一個好機會在這裡求學,看山,和戀愛!你不知道什麼叫做爭執,不知道什麼樣的日子叫做恐懼的日子──你的日子像七彩的流蘇,那麼柔滑,在指頭間摩娑不完,多麼順心的一天,日子就是幸福,還想什麼?你把床鋪理好,加一塊大甲草蓆,美麗的夏夜,螢火蟲在河邊翻飛,流水湍急,楊柳又長又綠。站在橋上,看燈光拉長成幾十條破碎的帶子,看一顆流星滑下,不知不覺就回到孩提。
  離開了東海,才知道在東海的四年只是我孩提時代的延續。那些美麗的夢幻,那些憧憬都同樣疏落,同樣紊亂。在甜美的協奏曲裡讀甜美的詩篇,在圍巾棉袍裡鑽引「鵬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那些密密麻麻的注疏,古人的旁注和眉批,徐先生的筆記和論文。你雄心真大,就希望自己能想出一個新解來攻擊長輩;而你什麼也沒有創造出來,因為線裝書上的灰塵弄髒了你的衣袖──你是一個潔癖的大學生?你的袖釦發亮?你的書籍燙金?唉,你知道得太少了,你知道天冷了有多少人挨凍嗎?你知道風起的時候,有多少人失眠嗎?「根據克羅齊的美學原理,表現一詞有它獨特的意義──」你枕著涼簟咀嚼這句話;什麼獨特的意義?「成竹在胸」,我明白了,明天到中文系去看看玄秘塔的真蹟,什麼叫做成長,什麼叫做生活,什麼叫做恐懼,什麼叫做割捨!那四年對我如浮雲,有時燦爛,有時灰暗,卻沒有太多意義。
  你會問我,為什麼不把它忘記?唉,你是忘不了的;四年的徜徉,我們知道每一種花的花期:聖誕花開的時候,正是合唱Christmas carols的時候,頭巾大衣,點綴每一個角落,你對西洋來的先生說Merry Chirstmas,心裡卻嘀咕,什麼時候他們也同我們一樣讀四書?感謝上帝,給我們一個歌聲悠揚的平安夜,到處都是腳步聲,鐘鳴三句,你為什麼還不回去?天來越冷了,東海的風越來越大了,吹得你寸步難行──有一天,突然太陽出來了,又下起小雨,在三月的午後,你走在小路上,看到苦楝花開了,飄滿一地,紫色的,那麼可憐地飄滿你路過的橋樑和草地。風雨不已,你打傘去圖書館看報,去實驗室看待解剖的荷蘭鼠,到文學院聽課;那唯一的木蘭花開了嗎?今年開幾朵呢?去年我數過,上帝啊,去年我曾偷偷數過,居然開了十一朵。
  然後就是桃花了,你不愛桃花,愛人面艷紅。坐在草地上,你看不到桃花萬千,只看到遠遠宿舍裡的門啟門閉,許多女生拘謹地走過來,沒看你,她們看到的是自己的憾意,她們懷抱拜倫的詩集。這一切都平淡,像月份牌一樣,伸手就可以撕去,甚至可以取下,一直到滿山的相思花開的時候,你開始著急了,離愁漸生,流蘇數完了,你看看一退再退的論文,明天?明天我要走向哪裡?好多相思花啊,黃得教你難過的相思花,每一年都是那幾棵開得最多,我真恨不得把它們砍掉。你慢慢理解了,幸福並不是永遠常駐的,原來也有這麼一天,我必須離開這個我熟悉的山頭,校門還沒建好呢,教堂的瓷磚還沒嵌上去呢,為什麼我要離開?尤其是離開東海,我要去哪裡?
  也只有離開我們熟悉美麗的校園,你才能體會出生活的不容易和艱苦,是的,恕我說一句最平凡的話:「生活太艱苦了!」你要離開了東海,才知道世界原來並不是那麼美好的,也不知道,世界原來比東海美好!
  在無意中,你會經過許多書本上忽略的篇章,你會長大,甚至蒼老,而且變得冷酷。我覺得自己已經慢慢冷酷起來了。從童年一下跳到中年,只有現在,當風起的時候,在蠟燭光下,聽到炮聲斷續,聽到木麻黃的呼聲,忽然想起東海的冬季,目渺渺兮愁予。離開東海,又想起東海,像退了一萬步來看一座城市,或即或離,山光水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那一剎那就是最甜美的Trance,懷抱萬種愁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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