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前分類:蔣勳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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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知道是遺失了你,或是遺忘了你。我無法聽到你的聲音,我無法看到你的字跡,得不到你的訊息,甚至不再能確定你是否存在;存在於何處?存在於什麼樣的狀態?
  連我的思念也無法確定了。我開始疑問:我真的認識過你,擁抱過你,熱烈地戀愛過你嗎?
  你最後說的話彷彿是:「一切都如此虛惘。」
  是什麼原因使生命變得如此虛惘?親情,友誼,愛,信仰與價值,在一剎那間土崩瓦解。Ly's M,在那最虛惘的沮喪裡,我們還會記憶起曾經彼此許諾過的愛與祝福嗎?
  我行走在烈日赤旱的土地上。大約是高達攝氏三十七、八度的高溫。漫天塵土飛揚。我感覺到皮膚被陽光炙曬的燙痛。眼睛睜不開,日光白花花一片。我覺得在昏眩中彷彿有一滴淚水落下。落在乾渴的土中,黃土上立刻有一粒濕潤的深褐色斑痕。但隨即又消失了。塵土飛揚起來,很快掩埋了斑痕;也許只有我自己仍記憶著有一滴淚落在某一處乾旱的土中罷。
  我走在熱帶叢林裡一座被遺忘了數百年之久的古城廢墟中。Ly's M,我的心和這古城一樣荒蕪。石柱傾頹,城牆斷裂,藤蔓糾纏著宮殿的門窗。我在廢墟中尋求你,尋找曾經存在的繁榮華麗,尋找那曾經相信過美與信仰的年代。
  這個城叫做「安哥」,在十世紀前後,曾經是真臘國繁盛的王都所在。賈雅瓦曼王修建了方正的王城,有寬廣的護城河,架在河上平直的石橋。石橋兩側是護橋的力士與神祇,抓著粗壯的大蛇的軀幹,蛇身也就是橋邊的護欄,橋端七個大蛇頭高高昂起,雕鏤精細,栩栩如生,使人想見繁盛時代入城的壯觀。
  城的中心有安哥窟,「窟」從當地「WAT」的發音譯成,原意應該是「寺廟」。
  這是被譽為世界七大奇景的建築,一部分是城市,一部分是寺廟;一部分屬於人的生活,一部分留給神與信仰。
  寬闊的護城河,有一級一級的臺階,可以親近河水,水是從自然的河流引來,繞城一周,好像河水到了這裡也徘徊流連了。
  河中盛開著蓮花,粉紅色與白色兩種。白色的梗蒂都是青色,常常被縛成一束,供在佛前。
  男女們都喜歡在水中沐浴,映著日光,他們金銅色的胴體,也彷彿是水中生長起來的一種蓮花。
  幾乎常年都有富足的陽光和雨水,人的身體也才能如蓮花一般美麗罷。
  男女們在水中詠唱,歌聲和流水一起潺潺緩緩流去。小孩們泅泳至水深處,把頭枕在巨大的蓮葉上,浮浮沉沉。他們小小的金色的身體晃漾著,好像期待自己是綠色蓮葉上一粒滾動的水珠。
  水珠在一片蓮葉上是如何被小心翼翼地承護著。風輕輕搖曳,似乎生怕一點閃失,水珠就要潰散失滅了呀!Ly's M,你知道,我如何也時時在謹慎祈祝中,害怕失去你,害怕你會在一剎那間消逝,如同那潰散失滅的水珠,我再也無處尋找。
  「一切都如此虛惘。」
  Ly's M,什麼是不虛惘的呢?國家、朝代、繁華,城市,以及蓮葉上明亮晶瑩的一滴水珠。
  我在這個荒廢於叢林中的城市中尋找你。一塊一塊石砌的城牆,因為某一天一粒花樹的種籽掉進了隙縫,因為充足的雨水和陽光使種籽生了根,發了芽。花樹長大了,鬆動了城牆的結構。石牆被苔蘚風蝕,被藤蔓糾纏,被植物的根侵入,石牆崩坍了。最後巨大的城市與宮殿被一片叢林淹沒。蛇鼠在這裡竄跳,蜥蜴和蜈蚣行走在廢棄的宮殿的長廊上。Ly's M,經過好幾百年,當這座城市被重新發現,到處都是蜘蛛結的網,每一個角落都麇集著腐爛發出惡臭的動物敗壞的屍體。
  「一切都如此虛惘!」
  Ly's M,我們將任由內在的世界如此壞敗下去嗎?你知道一切的虛惘可能只是因為我們開始放棄了堅持。
  我們光明華麗的城被棄守了。
  我們放棄了愛與信仰的堅持。
  我們退守在陰暗敗壞的角落,我們說:「一切都如此虛惘。」
  我們曾經真正面臨過歷史、生命、時間與存在最本質的虛惘嗎?
  當我緊緊地擁抱著你的時刻,我知道那是徹底虛惘的嗎?你的富裕的肉體,你的堅強的骨骼,你的飽滿的渴望被愛撫與擁抱的肌膚,你的熱烈的體溫,你大膽表示著慾望的眼睛,你豐潤鮮紅的嘴唇,你的亢奮起來的身體的每一個部位,Ly's M,我在那激動的時刻,覺得眼中充滿了淚,因為,我每一次都經歷著一種真實,也經歷著一種虛惘。知道你的肉體和青春,一如朝代與城市的繁華,一旦被棄守,就將開始敗壞凋零,一旦喪失了愛的信仰,就將發出腐爛的氣味;一旦把自己遺棄囚禁在窒悶的黑暗中,紛亂的蛛網就將立刻在身體各個角落結成窠巢了。
  Ly's M,你真的看到過虛惘嗎?
  蓮花池的水乾涸了。蓮花被雜草吞沒。許多肥大的鱷魚在泥濘中覓食。枯木上停棲著幾隻烏龜,伸長了頸項,凝視著暴烈的陽光,一動也不動,彷彿他們預知了虛惘,預知了生命與死亡沒有差別的寂靜狀態。
  你還要看更虛惘的景象嗎?
  那些用石塊堆疊到直入雲霄的寺廟的高處,高達數丈的巨大佛頭,崩散碎姴了,仍然可以看到維持著一貫笑容的嘴角微微上揚,那樣寧靜端正悲憫的笑容,Ly's M,如同你在某一個清晨對我的微笑,而今,我應該了解,那一切不過是虛惘嗎?
  這裡不只是一個傾頹的宮殿,這裡是一個棄守的王朝,一個棄守的城市。因為敵人的一次入侵,他們忽然對自己的繁華完全失去了信心。他們決定遷都,他們決定離開,他們無法再面對現實中困難的部分。他們跟自己說:「放棄罷!」於是這個繁華美麗的城市便被棄置在荒煙蔓草中了。
  Ly's M,我們也要如此離棄愛與信仰嗎?
  我走在這廢棄荒蕪的城市,彷彿每一個巷弄都是你內在的心事,糾結纏繞在藤蔓,野草,蟲豸和頹圮的石塊中;但我仍然走進去了,走進那幽暗的,閉窒的,微微透露著潮氣與霉味的幽深而複雜的巷弄,看一看這個城市被棄守之後的荒涼。
  Ly's M,我們的愛第一次如此被棄守了,如一座荒涼的城。
  我攀登到城市的最高處,冒著傾頹崩垮的危險,爬上陡峭高峻的石階,在斷裂,鬆動的石階上一步一步,渴望到達最高的頂端。那在遙遠的高處向我微微笑著的佛的面容,祂閉著雙目,但他似乎看得見一切心事的悲苦。
  「祂看得見嗎?」
  同行的一名穿黑衣的德國青年尖銳地嘲諷著。
  是的,Ly's M,祂看得見嗎?
  我們無法了解,為什麼盛放的花趨於凋零;我們無法了解,輝煌的宮殿傾頹成為廢墟瓦礫;我們無法了解,青春的容顏一夕間枯槁如死灰;我們無法了解,彼此親愛卻無法長相廝守;我們無法了解,侮辱、冤屈、殘酷有比聖潔、正直、平和更強大的力量。
  「祂看見我們看不見的。」我想這樣說,但我看著那穿黑衣的青年憤懣的表情,心中有了不忍。
  我們或許還活在巨大的無明之中罷。我們無法知道愛為何變成了冷漠,信任變成了懷疑,忠誠變成了背叛,關心變成了疏離,思念與牽掛變成固執在幽閉角落的自戕的痛楚。
  我在瓦礫遍地、蔓草叢生的廢墟中思念你,Ly's M,如果這個城市是牢固的,它為何如此荒蕪了?我們的愛,若是堅定的,為何如此輕易就消逝斷絕了?
  我要藉著你參悟愛的虛惘嗎?如同歷史藉著這城市參悟了繁華的幻滅。
  那豎立在城市最高處的巨大佛像,仍然以靜定的微笑俯看一切。
  「祂看得見嗎?」
  在我攀登那長而窄的階梯,幾度目眩、幾度心悸、幾度腿軟,在放棄的邊緣,也許是那名穿黑衣的青年一句憤懣的話語,使我安撫了急促的喘息,安撫了躁動起來的心跳,想看一看信仰的高處,究竟看到了什麼,或看不到什麼。
  Ly's M,我走在步履艱難的階梯上,想遺忘你,想停止下來,不走了,想退回去,退到不認識你的時刻;想告訴自己:一切究竟只是虛惘。
  在炎炎的烈日下,我汗下如雨,氣急心促,淚汩汩流溢。Ly's M,我看到許多無腿無臂的軀幹,張著盲瞎的眼瞳,喑啞著聲音,乞討著一點錢和食物。他們布滿嗡聚在一級一級的台階上。他們匐匍著,在臺階上如蟲蛆一般蠕動。他們磨蹭在石塊上留下的斑斑血跡,重重疊疊,好像繁花、好像朝代的故事,一路塗抹在通往最高佛所的路上,而佛仍如此靜定微笑。
  「祂看得見嗎?」
  我大約了解了那穿黑衣的青年苦痛的吶喊了。
  八百年前這個城市被棄守了,他們害怕鄰近強大起來的國家。他們把國都搬遷到河流下游去,重新興建了宮室。但是戰爭並沒有因此停止,災難在數百年間如噩夢一般糾纏著這個似乎遭天譴的國家。
  廢棄的王城牆壁上浮雕著載歌載舞的女子。她們梳著高髻、戴著寶冠。她們流盼著美麗的眼神,袒露著飽滿如果實的胸脯。她們腰肢纖細,如蛇一般微微扭動。裸露的手臂和足踝上都戴著飾滿鈴鐺的金鐲飾物。一旦她們輕輕舞動,整個寧靜的王城的廊下便響起了細碎悠揚的樂音。她們豐腴的肉體在岩石的浮雕中散發著濃郁的香味,穿過幽暗的長廊,彷彿述說著一次又一次毀滅與戰爭的故事。她們對毀滅無動於衷,她們自己也常常缺斷了頭臉,或者眉目被剷平了,或者因為宮殿結構崩塌,她們的身體也分裂開來,變成被肢解的肉體。
  Ly's M,許多人來到這裡,是為了觀看及讚嘆八百年前王城偉大的工程和雕刻及建築藝術的華美精緻,那些因為年久崩頹而肉體分離的美妙的天女浮雕的舞姿,雖然殘破,仍然使觀賞者嘖嘖稱奇。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從遙遠的地方來,也是為了欣賞久聞盛名的藝術之美罷。但是,他似乎被另一種畫面震驚了。他們看的不只是一個古代王城的崩潰瓦解,他看到每一個王城廢墟的門口擁集著在戰爭中炸斷手腳,被凌虐至眼盲、耳瞎、面目全非的各式各樣活人的樣貌。他們匍匐在地上,向來至面前的遊客們磕頭,求乞一點施捨。瞎眼的口中喃喃說著:謝謝,謝謝。喑啞的喉頭咕嚕著如被毒打的狗一般低沉而模糊不清的聲音。炸斷了手腳的,如一個怪異的肉球,在遊客的腳下滾動攀爬,磨蹭出一地的血跡。
  那穿黑衣的青年被眼前的景象震嚇住了,他或許覺得「人」如此存在是一種恥辱與痛苦罷。如果「人」是可以如此難堪卑微如蟲蛆般活下去,那麼,那些宮殿牆壁上精美的天女舞姿,那些據說花費上萬工匠精心雕鑿的美術傑作,又都意義何在呢?
  大河混濁著黃濃的泥沙,像一條泥濘之河,漂浮著腐臭的動物屍體和污穢垃圾,但是仍然洶湧浩蕩地流下去。
  Ly's M,我們會不會陷溺在這條泥濘的大河中,一切已開始腐爛敗壞,卻又不得不繼續無目的地隨波逐流下去。
  不知道為什麼,我恐懼你失去純樸美麗的品質,遠甚於我恐懼失去你。
  我們若不認真耕耘,田地就要荒蕪了。如同這樣華美繁榮的城市,一旦被放棄了,就只是斷磚殘瓦的廢墟。
  我恐懼自己的改變,恐懼自己不閱讀,不思考,不做身體的鍛鍊與心靈的修行,失去了反省與檢查自己行為的能力。在鏡子裡凝視自己,看到肉體日復一日衰老,但仍能省察堅定的品格與信念,如同對你如此一清如水的愛戀。因此,我並不恐懼失去你,我恐懼著我們的愛戀也像許多人一樣變成一種習慣,失去了共同創造的意義,變成一種形式,失去了真正使生活豐富的喜悅。
  Ly's M,一個城市,沒有努力活出自己的勇氣,卻以談論他人的是非為口舌上的快樂,這個城市就不會有創造性的生活,也不會有創造性的文化。
  但是,我要如何告訴你這些呢?我要如何使你在如此年輕美麗的歲月,不會掉進那些自己不快樂,也不允許他人快樂的愚庸的俗眾的腐爛生活中去呢?
  我凝視你,我想辨認我一向熟悉的你最優美的本質。我看到你在說話,蠕動的下唇上有一粒白色的膿點。我忍不住伸手輕輕觸碰。我說:「上火了嗎?」
  你被突如其來的動作打斷,呆了一會兒,靜下來,不再說話,但也彷彿一霎時不知道要說什麼。
  「痛不痛?」我問。
  你仍然沒有回答。
  突然的靜默橫亙在我們中間。
  靜默似乎使人恐懼,但是,其實生命中靜默的時刻遠比喋喋不休的習慣重要;愛情也是如此,沒有靜默,是沒有深情可言的。
  我思維著我們之間的種種:愛、思念、慾望、離別的不捨、眷戀與依賴,但是,我們似乎也忽略了,各自在分離的時刻一種因為思念與愛戀對方而產生的學習與工作上的努力;在身體與心靈的修行上,我們都以此自負地進步著。如同每一次久別重逢,我們長久擁抱,在渴望對方的身體時,我們或許也是渴望著藉此擁抱自己內在最隱密、最華貴、最不輕易示人的崇高而潔淨的部分罷。
  我是如此真實而具體地愛戀著你。因為愛戀你而使得生命變得充實而且有不同的意義。
  在圓月升起的夜晚,我低聲讀給你聽新作的詩句;在潮汐靜靜襲來的清晨,看黎明的光從對岸的山頭逐漸轉亮;在全麻的畫布上用手工製作的顏料,一筆一筆描繪你的容顏;在世界每一個城市的角落思念你,彷彿你一直近在身邊,是孤獨與寂寞時可以依靠的身體,也是歡欣喜悅時可以擁抱的身體。Ly's M,你對我如此真實而具體,從來不曾缺席過。
  你曾經擔心我在長久的旅途中因為想念你而孤獨,寄來了裸身的照片。那些照片是美麗的。但是,Ly's M,我無法在照片中想念你。照片裡沒有你熱烈的體溫,照片裡無法嗅到你如夏日土地一般曠野的氣味。照片裡也沒有使我感覺到你如同退潮時逐漸新露出來的沙地一般平整細緻的肌膚的質地。Ly's M,愛無法被簡化,我仍然願意用一句一句的詩,細細地織出我的思念;我仍然願意回到畫布前,一筆一筆,用最安靜眷戀的心,重新創造出深藏在我心中你全部肉體與心靈上的完美。
  在我的思念和眷戀中,你不曾缺席過。
  在走過最悲苦的土地時,都因為有對你的愛戀,使我相信一切人世間的境域都將如你的心地一般華美充實。
  許多乞丐像覓食的蒼蠅,麇集在外來的觀光客身旁。觀光客不斷掏出錢來,他們給著給著,從原來真心的憐憫悲哀,變成厭煩,變成憤怒。他們似乎憎恨著自己的無情,「怎麼可以對人間的苦難視而不見呢!」他們在心裡不能饒恕自己。但是在戰爭中的受虐者實在太多了,那些無人照顧的孩子,三歲四歲,像被遺棄的狗,髒臭醜陋,圍繞在觀光客前:「一元,一元」,用怪異的英語重複著同樣的詞彙。
  觀光客掏光了所有的零錢,但是他們仍然不能饒恕自己,他們的慈悲,他們的人道主義都被這樣一群一群多到無法計算的如棄狗一般的小孩弄得狼狽不堪。
  原來慈悲這樣脆弱,原來人道主義如此不堪一擊。
  那穿黑衣的德國青年頹喪地依靠著一段牆,無奈地含著眼淚。而那如覓食蒼蠅的孩童仍然緊緊圍繞著他:「一元,一元」,他們使所有生存的尊嚴與意義完全瓦解,他們只是那麼具體地告訴人們活著的下賤、邋遢、卑微,無意義。
  我們的信仰都被擊垮了,如同一座被棄守的城。
  Ly's M,我徹底虛惘沮喪的時刻,流著不能抑止的眼淚,一次又一次呼叫你的名字,彷彿那聲音裡藏著唯一的救贖。
  記不記得,有一次我對你說:「前世我們一起讀過一段經,這一生就有了肉身的緣分。」
  我相信這肉身中有我救贖自己的因緣。
  在酷旱的夏日,我在心中默念著經文的片段,走到巨大如傘蓋的樹下靜坐。靜坐之初,許多動念,包括額上滴下來的汗水,包括你時時浮現的眼眸和嘴唇,包括嗡嗡在耳邊旋繞不去的昆蟲。感覺到閉目的靜默外陽光搖晃閃爍,感覺到肉體如此端坐裡諸多慾望的紛擾,感覺到心事如此靜定,而思緒繁亂,彷彿時時都在放棄與潰散的邊緣,要在一念的專注裡更恆久堅定守護,才不至於在半途的虛惘中功虧一簣。
  Ly's M,你不會了解,你是幫助我守護愛與信念的力量。
  在我重新從靜坐中回來時,已是黎明初起的清晨。淡薄的霧氣在樹林間緩慢消散。初日安靜的陽光一線一線在枝椏和葉隙間亮起。可以聽見遠處的河流上有了早起浣洗衣物的婦人,在水聲和歌聲裡工作,把長長的絳紅色的布匹在河水中漂洗。當我從意識中覺醒時,沉睡的肉身的每一個部分也才慢慢甦醒了過來。視覺微微啟明,有光影和形狀以及逐漸鮮明起來的色彩。我靜靜轉動眼球,感覺視網膜上開始映照意識的層次。我俯耳諦聽,在晨風徐徐裡,即使鳥雀紛雜的吵鬧啼鳴,也不曾遮蔽我如斯清晰地聽到你此刻仍在酣睡中的微微鼻息,聽見你在夢魘中怔忡掙扎。而我持續唸誦的經文,終於使你遠離夢魘驚懼,在清明醒來前的一剎那間有了思念我的滿足的微笑。
  我感覺到呼吸在鼻腔到肺葉中輪替的秩序。是肺葉中許多許多細小的空間,從完全的空,開始慢慢被吸入的氣體充滿。那帶著清晨杉木與泥土清香的空氣,如此飽滿而具體地使整個胸腔充滿。彷彿潮水滲入沙地,每一個空隙都完整地被流溢充滿,到了沒有餘裕的空間。一種在飽滿的幸福中緩慢的釋放,每一個空隙徐徐呼吐出細細的氣體。每一個空隙還原到完全空的狀態,好像瓶子被注滿水,又把水徐徐倒出。Ly's M,瓶子在被注滿時的幸福,以及瓶子在等待被注滿時完全虛空狀態的幸福,也許是兩種不同的喜悅罷,如同我在擁有你和渴望等待你是兩種不同的快樂。
  我感覺到輕觸上頷的舌尖有著微小的芳甘,感覺到唾液在口腔四處的滋潤。我以舌尖舔觸牙齦,細數每一粒如貝類的牙齒排列的關係。我以舌頭滋潤嘴唇,感覺最細微的肉體柔軟的變化,彷彿舌頭的柔軟和嘴唇的柔軟將彼此配合著發出聲音來了。
  並沒有聲音。也許清晨靜寂,我的肉身尚在覺醒之中。我盤踞的兩腿重新感覺到肉身的重量。我微微轉動足踝到趾尖,我感覺到小腹到股溝間一種體溫的迴流,彷彿港灣中的水,在那裡盤旋不去了。使全身微微熱起來的力量,便從那裡緩緩沿著背脊往上攀升,穿過腰際兩側,到肩胛骨。彷彿攀登大山,在艱難的翻越過後,有小小的停息,爾後再從兩肩穿越頸項,從腦後的顱骨直上頭頂的顛峰。
  我要如此做肉身的功課啊!
  也許因為荒怠了肉身的作業罷,我們才如此容易陷溺在感官的茫然中,任由感官慾念的波濤沖擊,起起伏伏,隨波逐流,不能自已。
  肉身的作業,是在肉體上作理智的認識,重新認識一個純粹由物質構成的身體。肌肉,骨骼,毛髮,每個器官的位置和條件,呼吸和血流的秩序,心跳脈動的節奏,Ly's M,我這樣重新認知了自己的身體。彷彿再一次走進廢墟瓦礫的安哥城,看到一切殘壞坍塌的柱樑楣拱,看到物質結構的瓦解崩頹,不再有感傷的動念,只是從物質的成住壞空上知道了自己肉身的極限。
  「一切都如此虛惘!」
  是的,我深愛的Ly's M,我在肉身裡了悟虛惘。我在肉身裡的眷戀、貪愛、不捨,其實也正是去修行肉身的基礎罷。
  今日在大樹下靜坐,肉身端正,一心思念你。有時心中震動,眼角滲流出淚水。淚液在臉頰上滑下,感覺到一種微濕冰涼,但瞬即也就消逝。
  靜坐中有四處走來的人。他們彼此嘻笑推擠,爭先恐後搶佔樹下的一席之地。我知道他們是我在荒蕪的城中遇見過的人。他們大多是貧窮者、殘疾者、癡愚者、斷腿缺手、瞎眼或喑啞。但是他們和我一樣,都如此貪愛肉身。我可以感覺到那雙腿從膝關節以下鋸斷的男子,努力著在樹下把剩下的腿股擺成盤踞的姿勢。他努力了很久,終於找到一個滿意的樣子,別人看起來仍然歪斜可笑,他已是一心端正著靜默起來了。我耳邊聽到那喑啞的喉嚨,含糊不清地唱讚著經文,據說是在戰爭的大屠殺中被虐害,割去了舌頭,以懲罰他在革命前以歌聲聞名的罪,Ly's M,我在那喑啞古怪的喉底滾動的聲音裡聽到了他未曾失喪美麗一如往昔的聲音。
  我在樹下靜坐,與這些肉身為伴侶,知道或許一起唸過經文,來世還會有肉身的緣分,如同此時的我和你。
  在這個荒棄在叢林的廢墟,在一切物質毀壞虛惘的現世,在大屠殺過後的戰場,四處是不及掩埋的屍體,活下來的眾多肉身裡,無舌、無眼、無耳、無鼻、缺手、斷腿,Ly's M,我是在這樣的道場開始重新修行肉身的功課。
  那名在戰爭中被酷刑剜去了雙目的美術老師,顫動著她深凹瘢疤的眼眶,似乎仍然看到了琉璃或琥珀的光華,看到了金沙鋪地,以及滿天墜落的七寶色彩的花朵。
  我們不知道,為什麼眼、耳、鼻、舌,犯了如此的罪業。剜眼、刺耳、割鼻、斷舌,肉身的一切殘害似乎隱喻著肉身另一層修行的意義。
  但是,我還不能完全了悟。
  如同我還不能知道為什麼我們的肉身相遇或離棄。
  不能完全了悟虛惘與真實之間的界限。
  在這個細數不完戰爭的罪行的場域,田地裡仍然掩藏著遍布的地雷。每一日都有無辜的農民或兒童,因為工作勞動或遊玩發生意外。每一日都增加著更多肉身的殘疾者。他們哀嚎哭叫,在簡陋的醫療所割鋸去腐爛的斷肢,草草敷藥包紮。不多久,就磨磨蹭蹭,嘗試著用新的肉身生活下去。磨磨蹭蹭,擠到廟宇的門口,和毀壞的城市一起乞討施捨。
  毀壞的城市曾經華美繁榮過,毀壞的身體也曾經健全完整過。
  在無眼、無耳、無鼻、無舌的肉身裡,依然是色、聲、香、味的世界。
  我看到那憤懣的穿黑衣的青年也自遠處走來樹下,在與眾多肉身的推擠中,他也將來樹下一坐嗎?
  Ly's M,我也看到了你,我知道,在色、聲、香、味、觸的世界裡,我還要找到你,與你一同做肉身未完的功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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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南飛行的時候,朝向西邊望去,雲層的上端是一片清澄如寶石的藍色,透明潔淨。在近黃昏的時分,低沉入雲層的太陽反射出血紅的光。襯托在湛藍純淨天空中的血紅,像一種沒有時間意義的風景;沒有歷史,沒有文明,只有洪荒與神話。

Ly's M,你想像過創世紀之前的風景嗎?

沒有白日與黑夜,沒有水與陸地,沒有季節與歲月。在一切還沒有被定名和分類之前,在那巨大的混沌裡,卻蘊蓄著無限創造的力量。「無,名天地之母」的時刻,我在那時,已注定了要和你相遇,在不可計量的時間的毀滅中,經驗愛、經驗相聚與分離,經驗成、住,也經驗壞、空。

在飛行緩緩下降的時候,這個長長地向南伸入海洋的如長靴一般的陸地,露出它美麗的海岸。在血色加重的夕陽中,慢慢看到了巨大高矗在廣大廢墟中斷裂的石柱,使人記起這裡曾經有過的帝國。

帝國屬於歷史,但是,夕陽屬於神話。

Ly's M,我對你的愛,你應該知道,將不屬於歷史,它將長久被閱讀傳頌,成為一則神話。

在七座山丘之間,一對吸吮母狼奶汁長大的兄弟,建造了這座不朽的城市。

在用馬賽克拼聚成的圖像裡,可以辨認一些已經碎裂卻粗具人形的城市祖先。好像在逐漸被時間逼退的時刻,仍然頑固地對抗著即將來臨的消失的命運。

我在處處是廢墟的城市中行走,閱讀歷史,也閱讀神話。好像過去與現在並存著,好像祖先與子嗣同時存在,好像幽靈與血肉的身軀共同生活。歷史上謀殺的血跡,在柱石的廢墟間開成豔紅的花朵。所以,歷史更像神話,我們也仍然是嗜食母狼之乳的子嗣,有一切獸的品行,有熱烈的交媾繁殖與殘酷暴烈的屠殺。

帝國的故事便從交媾與屠殺開始了。

Ly's M,我坐在廢墟之中,思念你,如同思念這裡曾經有過的帝國。

你使我了解到歷史如此虛幻。當我依靠你時,也如同依靠著帝國的榮耀;或許,一剎那間,我們的愛也都將盡成廢墟罷。

但是,我還是藉著夕陽最後的光輝,在廢墟裡走了又走。行走在巨大的石柱間,那被夕陽的光線映照得更顯壯偉的拱頂,那石柱頂端雕飾華麗的莨苕葉形的柱頭,那些深凹的龕和深洞,原來有著人或動物活動的空間,好像挖去了眼瞳的空洞的眶,沒有表情地凝視著時光。

我確定你和我在一起,從那古老的神話開始,共同認識了星球、黎明和黃昏,共同認識了海洋和陸地的誕生,為水藻與貝類選取了美麗的名字。當彩色的虹在雨後的天空出現,我們的愛有了最初的誓言。Ly's M,在尋找你的時刻,我要用閃亮如鏡面的黃金盾牌和彎曲的劍,通過許多妖魅的阻礙。但是,風聲和洪水使海峽的浪濤如此洶湧,我完全忘記,一片月桂葉可以如此篤定,渡我到你的岸邊。

我在廢墟中拾起一片枯黃的月桂葉,圓圓的滿月已經升在城市的上空,我知道此刻你在睡夢中有了笑聲。

我看到你完全看不到的宿命。看到你好幾次的死亡,看到我悲痛的哭泣。看到你被雕塑成石像,立在帝國的疆域之中;看到我的詩句銘刻在紀念你的碑文上。

然後我獨自在滿月的光華中走入橄欖林去。

許多自相交配的野貓在林中流竄。牠們灰色的眼瞳,輕盈如鬼魅的腳步,因為微笑而顫動的觸鬚,都曾因為你的寵愛而被我記憶。我如此清晰看見你在那冬日的樹下蹲伏著,用手來回撫摸那貓的背脊;我在那弓起的貓的背脊上看到你輕柔的手指。每一根手指我都如此熟悉,彷彿樂師們熟悉他們的琴弦。我靜默無語,覺得每一個滿月我都仍然在這片依靠著廢墟的樹林中等待你,等待你從一次又一次的死亡中走回來,如同往昔,在我枕畔呼吸。

這個城市,每在滿月,仍然可以聽到母狼的叫聲。

在蜿蜒的河流四周分佈的七座山丘,據說相應著天上的七座星宿。所以地上的故事只是神話的另一種流傳,我如此一次又一次地閱讀你的面容,便是因為那裡有一切神話的徵兆。

但是,你會走回來嗎?

在月光和樹影的錯亂裡,你可以藉著我的詩句,重新找到最初的起點嗎?重新戰勝那麼多次死亡的徵兆,在我悲傷的輓歌中,如一片新生的月桂葉,輕輕降落在我手中。

Ly's M,你無法理解了,你無法理解一種思念可以通過歷史,可以通過不可勝數的死亡與毀滅,可以通過最浩瀚的廢墟,使我再次如此真實地看見你,如此真實地站立在我面前,如此真實地微笑著。

我從那些為了銘記戰爭勝利的門下走過,走到曾經擁擠著人群的市集。從東方被帶來的奴隸和香料在這裡販賣,奴隸們信仰著不同的宗教,他們在被鞭打的時候,仍然跪著仰首禱告,祈求他們的神的賜福。

奴隸們被大批驅遣到巨大的圓型建築裡,被關在窄小的地牢中,等待節日時供野獸追捕吃食。這座圓形的巨大建築可以容納眾多的貴族觀賞奴隸們的死亡。各種酷刑,如同娛樂與遊戲,使奴隸們受虐的哭叫呻吟成為節日慶典最豐盛的喜樂。

Ly's M,我們的祖先和我們一樣,有一切獸的品行。

在那奔逃哭叫的人群中,Ly's M,我,唯獨我,看見了你。看見你在襤褸衣裳下年輕的身體。看見你在酷刑的虐待中仍然完美的身體。看見你,在死亡的驚懼中,仍然沒有失落的信仰的容顏,如此純淨,使我落淚。

你使所有壓迫你的貴族黯然失色。在那時,我知道,一切深深射入你肉體的箭,都將一一折斷。而那些血如泉湧的傷口,也將如花綻放。有歷史不能理解的光輝將來榮耀你的身體。有新的宗教和新的信仰在你站立的土地上被尊奉和紀念。Ly's M,在那群叫囂的淫樂的貴族中,我是唯一看見你的死亡,並因此流淚的一名。但我仍然是他們中的一員,我仍然背負著使眾多奴隸死去的罪行。在以後數十個世紀,將以思念你的酷刑流轉於生死途中,思念你、愛戀你,成為護佑你的永不消失的魂魄。

在刑具仍被打造的年代,我已經偷偷在地窖中閱讀了信仰的經典,使我在眾多奴隸群中相信了愛與拯救的力量。我把經文編撰成簡單易懂並且美麗的詩篇,教會那些常常動搖了信念的徒眾,使他們相信在肉體的傷痛裡仍然可以保有心靈的喜悅與富足。

所以,在這個從神話到歷史的城市,人們可以再次了解,現世物質的繁華,權力的榮耀,並不如信仰那般堅固長久。Ly's M,我也因此確定,我對你的愛,單純到沒有故事可以敘述。

我在物質和權力一貧如洗的境域愛上了你,這樣一貧如洗的愛,你可以接納,可以包容嗎?

是的,在走過帝國的廢墟之後,我知道,我是在一貧如洗中愛著生命的種種。在信仰的崇高裡,使自己回復成奴隸,乞求著真正的解放、寬容,救贖與愛。

Ly's M,你使我鄙棄了自己貴族的血源,你使我第一次懂得了謙遜的意義。願意放棄現世的榮華,願意去揹負刑具,和奴隸們一同走向為信仰受苦的道路。如此,我們才會通過一次又一次的死亡,再次相遇,再次以靜靜的微笑使對方相認。我們的愛是庸愚的俗眾不能了解的。

一九九九年二月四日 Rom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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